桓安侯俞野,一個被從蘆國史冊删除了的人。山海般高的卷宗裡都找不出幾句有關于他的描述,唯一剩下的,也隻有“冬魚之謀”四個字。
沈牧儀毫不費力就在記憶中找到了蕭吟說的那回事,三年前俞暮南的聲名還不及如今這般衆人所知,是以那時有人此般提及時,也沒多少人放到心上。
但蕭吟例外。
“算是我疑神疑鬼吧,當時這話入了我心,私下裡,我派了人查。”
“查?你是說……你懷疑俞暮南和桓安侯有關系?”沈牧儀把玩草葉的手一頓,尾音上揚,帶了幾分驚訝。
“在這位子上,捕風捉影的東西也得在證明它完全清白的那刻,才可以松氣。”蕭吟低着聲音回道,他的神情有種說不出的落寞與迷茫,許是在想這個位子給他帶來了什麼。
他說:“我忽然,有幾分懷疑當年父皇早早立我為儲君的目的了。”
那草葉在沈牧儀的手中被掐成兩段了,他聞言并不擡頭,輕輕地“嗯?”了聲。
“或許我也是他那生裡,閑來逗樂的一樣物事也說不定。”蕭吟兀自笑笑,搖了搖頭,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究,猛将話頭又拽了回去,“三年來所有人都在問,俞暮南為什麼,但如果将猜測變成,俞暮南或許是桓安侯之子,那似乎就有些說得通了。”
“桓安侯之子……俞霖?”沈牧儀從兒時聽過的許多傳言裡,精準地拎出了這兩個字,“據傳言道,他在俞家滿門抄斬之前,就意外死在了一次失火中。”
蕭吟深吸了口氣,越過荒草與重雲,再看當年。
“不,俞霖應該沒死。”他肯定道,“我從未跟你講過,當年我被立為儲君之前,曾在父皇的書房外,偷聽到了一段他與暗探的對話。”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俞家滿門抄斬之前的那一場火,是有人有意為之。目的?那或許就是掩蓋俞家獨子俞霖的逃脫了。
那是發生在俞家滅門之後的事了。小蕭吟那些時很稱蕭玺的心意,便也得了默許能随意出入他的書房。
那是暑後,燥熱難耐。小蕭吟玩得有些瘋,被熱到了就想躲進蕭玺的書房涼快涼快。
幾步邁到門口的時候,裡頭響起了聲音:“禀告皇上,人捉到了,但是、但是……”
那人的聲音因恐懼小了下去。
另一側便有渾厚的聲音不緊不慢逼問道:“但是?”
小蕭吟聽見那個人噗通跪下了,聲音都暗暗發着抖:“但、但是又被他跑了……”
“不中用的東西。”蕭玺不鹹不淡地苛責着。
還并未如何嚴厲,那人便連連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人、人确實是跑了,不過想來應當也跑不太遠!奴才将人捉到的時候,已經命人把他腿打折了!即便是跑,那小子被奴才餓上了小十天,又斷了腿,肯定也是跑不遠的!”
門外的小蕭吟瞪大了眼,這深宮内肮髒龌龊的手段并不少見,他生在這兒,也不能說有多清白。可真當親耳聽見一些殘忍至極的手段時,他仍避免不了犯惡心。
往書房裡讨涼定然是讨不了了的,小蕭吟那刻意識到,自己隻想跑,跑遠些。
年紀小,許多事就顧及不到。
小蕭吟并不知道自己逃跑的動靜有多明顯,連書房内叩首讨饒的人都停了動作。他依照蕭玺的意思開了窗,便瞧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踉踉跄跄,越跑越遠。
他犯了難:“皇上,這……”
“無妨。”蕭玺笑得意味不明,合了書頁,一手撐在窗框上,連俞霖跑了的事都沒那麼令他不快了,饒有興緻地說,“是朕這個兒子,自己要來的。”
那奴才忽然抖了抖。儲君的位子就這麼定了下來。
蕭吟說:“就依當年我所偷聽到的,能斷定俞霖在抄斬前就被秘密送走了,即便後來再被捉住,也是有逃跑過的,隻是不知道那之後又是什麼結果。”
“于是我命人查,卻隻能查到俞霖逃脫後一路往北,蹤迹卻時隐時現。他一雙斷腿何以能逃不知,逃往何處也不知,隻查到似跑過了渙椽江,此後再無線索。”
他的語速很快,似乎想将所有知道的都一股腦說出來:“這本應該同被史冊裡強删去的文字那般,一并掩蓋進往事裡,便依照父皇的習慣,當年也定然不會留俞霖一個活口。但我覺得,他還活着。”
“聞其中……唯有一童子不見蹤迹。”沈牧儀遲疑着,低緩道。
蕭吟沒聽清:“什麼?”
沈牧儀搖了搖頭:“早前我托湯侍郎從工部調過一份卷宗。”
“桓安侯畢竟風光過,宅邸失火亦是一樁大事,工部的記載乃是在抄斬之後。記載也沒什麼特殊的,隻有那句話有些令人深思。”
“有人偷跑了。”
蕭吟說:“俞暮南是俞霖隻不過是我們的猜測,這樣的事定然需要一個準确的結果。”
他突然站了起來,颀長的身影遮住了日光。蕭吟神色緊緊,攥拳伸手,橫在沈牧儀的面前。
沈牧儀擡頭,聽他說:“幫我。”
“好。”
模棱兩可的承諾裡,沈牧儀知道,自己此來槿國,需得對“俞霖”這兩個字好一番調查。
隻是沒想到還未等他做什麼,悠悠深夜,池霁先将俞暮南同俞霖那如出一轍的斷腿消息給遞了來。
清珀鳴憂的作用是什麼?是解他阿姐的毒。俞暮南是恨着沈家的,可為什麼恨呢?倘若他就是俞霖,那便也有幾分說得通。
——桓安侯究竟與蕭玺有過怎樣的矛盾無人可知,但确實能以事實窺見的是,沈家是自桓安侯滅門之後才被蕭玺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