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漓感覺自己沉入了一片柔軟的雲絮裡,所有的痛苦都被溫柔地抽離,隻剩下綿長的安甯。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慕府的門前。
朱漆大門上貼着嶄新的對聯,檐下燈籠輕輕搖晃,府内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她邁步走進去,庭院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慕裕弘的裁縫鋪子另辟了一間寬敞的店面,門口挂着“禦賜金匾”,京城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他正笑着替一位夫人量體裁衣,手指翻飛間,軟尺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光。
“香漓!快來嘗嘗這個!”慕嬌瑩挽着賀泊南的手臂從偏院走來,手裡捧着一碟剛蒸好的桂花糕。她的發髻挽成了婦人樣式,眼角眉梢卻仍帶着少女時的嬌俏。賀泊南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眼裡滿是寵溺。
“五妹,别光顧着吃,快來搭把手!”慕裕城站在回廊下,腳邊堆滿了鄉親們送來的謝禮——新鮮的蔬果、腌好的臘肉、自家釀的米酒。他無奈地搖頭,卻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再往裡走,慕逸和文婧正坐在石桌旁喝茶,萬湄珍端着點心走過來,三人相視一笑,過往的嫌隙早已煙消雲散。
花廳裡,沈秀蓮懷裡抱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嬰孩,慕岚站在她身旁,官服還未換下,眉宇間卻盡是柔和。香漓走過去,忍不住伸手逗弄,沈秀蓮笑着将男孩遞給她:“來,抱抱他。”
香漓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咿咿呀呀地沖她笑。君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側,自然而然地接過女孩。她擡頭看他,發現他褪去了往日的冷峻,眉眼溫潤如春水。
“母親,”香漓輕聲說,“其實這倆才是慕府真正的四少爺和五小姐呀。”
沈秀蓮卻搖頭笑了,伸手撫過她的發:“傻孩子,你和君溟,永遠都是我們的孩子。”
話音未落,四周忽然響起歡快的喜樂。香漓低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穿上繡滿金鳳的大紅嫁衣,蓋頭上的流蘇随着動作輕輕搖晃。她驚訝地轉頭,君溟亦是一身喜服,正含笑望着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滿堂賓客都在笑,慕岚和沈秀蓮抱着孩子坐在高堂之位。
紅綢另一端傳來溫暖的力道,君溟的聲音低低響起:“香漓,我們回家了。”
多美好的夢。
她輕輕閉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這片溫柔裡。
……就這樣,永遠不要醒來。
慕府的花園正值海棠盛放時節,微風拂過,粉白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石徑上鋪成一層柔軟的錦緞。沈秀蓮端坐在青石桌旁,素手執一盞描金白瓷茶盞,氤氲熱氣中,她眉眼含笑:“香漓,來嘗嘗新煮的桂花蜜,今年的桂花香氣格外清甜呢。”
香漓提着裙角向前走去,繡鞋踩在落花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觸到茶盞的刹那——
“香漓!君溟已将蕭臨的罪證呈交大理寺了!”
錦歡的聲音甜脆如蜜,卻像一把鋒利的剪子,咔嚓一聲剪斷了夢境的絲線。香漓怔怔低頭,手中的茶盞不知何時已化作一縷青煙,隻剩下掌心殘留的溫熱觸感。
“明日正午菜市口,你便能親眼見他血濺白绫。”
她倉皇回首,卻見慕府的花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顔色。沈秀蓮的笑容凝固在蒼白的臉上,身影如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風中。
“小姐!少爺抓到了那些害死老爺夫人的劊子手,明日就要枭首示衆了!”紫荊帶着哭腔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來,“您昏睡這七日,少爺日夜不眠地守着,任誰勸都不肯合眼……”
香漓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話語卻如附骨之疽,從指縫間滲入,像冬日冰雨般刺入骨髓。她看見自己的衣袖上不知何時已沾滿淚痕,繡着并蒂蓮的衣角正逐漸變得透明。
“小姐,我要回家鄉了……能在您身邊伺候這些年,是紫荊幾世修來的福分……”
“求您醒醒吧,少爺他……他快撐不住了,您起來抱抱他好不好?”
香漓拼命搖頭,青絲散亂。她不要聽,不要醒,不要回到那個殘酷的現實。
“香漓!”陸儀華的聲音突然闖入,帶着掩飾不住的雀躍與哽咽,“陛下退位了,說要帶柔妃娘娘雲遊四海。我就要戴鳳冠了!”話音未落又轉為哀求,“你再不醒,誰來幫我系嫁衣上的同心結?”
胸腔裡的心跳聲震耳欲聾,香漓踉跄着後退,卻踩不到實處。腳下精緻的鵝卵石小徑正在碎裂,化作細沙從指間流逝。她伸手想抓住什麼,卻隻握住一把凋零的海棠花瓣。
“香漓……”錦歡的聲音輕輕響起,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要去和親了。别擔心,這是我身為公主的宿命。隻是……你能來送送我嗎?”
四周的景象徹底崩塌,黑暗如潮水漫湧。那些聲音卻越發清晰,一句接一句。
“香漓!君溟他需要你!沒有你,他真的會死的!求求你……醒過來吧!”
她終于蜷縮成一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滾燙的淚水砸在手背上,卻感覺不到疼痛。
“香漓……”
最後這個聲音近在耳畔,沙啞疲憊得讓人心碎。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上她淚濕的臉頰。
轉眼便是冬季。
君溟靜立墓前,指尖輕輕描摹着碑上镌刻的名字,動作極輕,像是怕驚擾了長眠之人的安甯。寒風掠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一角,翻飛如鴉羽。
身後傳來積雪被踩碎的聲響,賀泊南踏雪而來,手中拎着兩壺酒,袖口與衣擺皆沾着細碎的雪粒。
“喝嗎?”
君溟未語,隻是接過酒壺,仰首灌下一口。
烈酒入喉,燒得心肺生疼。
賀泊南亦飲了一口,随後緩緩蹲下身,将餘下的酒液傾灑在慕嬌瑩的碑前。酒水滲入雪中,很快便消失不見,隻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從前……最厭我飲酒。”
賀泊南的聲音很平靜,可握着酒壺的手指卻微微發抖,骨節泛白。
“嫌我身上酒氣重,總說熏着她了。”他低笑一聲,眼底卻是一片荒蕪,“可若我說想喝,她還是會陪我一杯。”
君溟沉默地望着他。
賀泊南眼下青黑,胡茬淩亂,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隻剩一具軀殼,和他一樣。
“之後……有何打算?”君溟低聲問。
賀泊南盯着墓碑,良久才道:“離京。”
“去何處?”
“不知道。”賀泊南扯了扯嘴角,笑意未達眼底,“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雪粒簌簌而落,覆在兩人肩頭,像是無聲的歎息。君溟看着他通紅的眼眶,忽然明白,這偌大京城,處處皆是舊影,步步都是亡魂。留下,不過是日日淩遲。
“香漓會醒的。”賀泊南忽然開口,嗓音沙啞,“她心軟,舍不得丢下你。”
君溟指尖微緊,酒壺在他掌心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你呢?”他低聲問。
賀泊南望着碑上“慕嬌瑩”三字,忽而笑了,笑意蒼涼。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