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
“那為何?”
君溟忽然低笑出聲,眼底卻荒蕪如雪原:“……許是膩了。她本就是這般薄情之人,不過是我眼拙。”
“既然這般恨她,”華隐地合攏折扇,玉質扇柄輕輕點在他心口,“任她自生自滅,或是逐出山門,豈不痛快?”
“我……”
“現在這樣,”華隐歎息着打斷他,扇尖在他胸口畫了個圈,“當真是你想要的結局?”月光為他的側臉鍍上銀邊,“我不是勸你原諒她……”
扇柄突然發力,戳得君溟心口生疼:“是要你放過自己。”
夜風驟起,吹落一樹梨花。雪白的花瓣紛紛揚揚間,華隐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你該問問這裡……”扇尖抵着他的心髒,“究竟想要什麼。”
君溟怔立在漫天飛花中,一片花瓣落在他顫抖的指尖。遠處傳來更漏聲,子時的鐘聲悠悠蕩開,驚起栖鳥無數。
香漓緩緩睜開眼,視線裡是陌生的青紗帳頂,一縷藥香幽幽浮動。她試着動了動手指,卻牽動心口一陣刺痛。
“仙姬大人!您終于醒了!”
一張圓潤的小臉突然湊到眼前,杏眼裡盛滿驚喜。小安手忙腳亂地扶她靠坐起來,又趕緊端來溫着的藥湯。
香漓環顧四周,素白的帷帳外隐約可見藥櫃輪廓,窗邊曬着幾簸箕草藥。
“這是……什麼地方?”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裡是丹雲峰。”小安舀着藥湯,熱氣氤氲了她雀躍的眉眼,“掌門師兄親自把你送來的,特意囑咐清硯師兄醫治呢!”
見香漓怔忡,小安又絮絮叨叨:“你可吓死我了!聽說那簪子差點就刺中心脈,幸好清硯師兄醫術高明——他可是淩塵子真人座下大弟子,咱們淩霄宗最好的醫修!有他在你肯定能很快好起來。”
“對不起。”香漓蒼白的指尖撫上心口包紮處,“那日我并非有意傷害你。”
小安鼻子一酸,差點打翻藥碗:“哎呀沒關系啦!”她偷瞄香漓雪白的長發,聲音突然變小,“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門外忽然傳來三聲叩響。
“白夜仙姬可醒了?掌門命您即刻前往太虛殿。”
“天哪……”她慌亂地湊近香漓耳邊,“定是要決定如何處置你了……”又急急補充,“其實掌門師兄人很好的!那日也不知為何……”
她張了張嘴,卻又将話咽了回去。這兩人之間,分明像是有着千絲萬縷的過往。可君溟早前特意叮囑過小安,務必将當日所見之事爛在肚子裡,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她滿心疑惑,想問香漓卻又不敢開口,這份好奇心簡直快把她折磨瘋了。
香漓已經掀開錦被,晨光透過窗棂,為她單薄的身影鍍上金邊:“多謝你照顧我。”
殿内青煙缭繞,五道身影高坐玉台。君溟端坐正中主位,玄色衣袍如瀑垂落,玉冠垂旒在青煙中紋絲不動,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透過晃動的珠簾,冷冷注視着殿心那道雪色身影。
香漓赤足而立,未束的白發流瀉至腰際,腳踝上一道金色禁制時隐時現,在白玉地面上投下細碎光斑。
“白夜仙姬的傷可好些了?”華隐執扇輕笑,鎏金扇骨在指間轉出半輪明月。
香漓忽地擡腳,金鍊铮然作響:“你們給我戴的這是什麼?”
清硯正撫弄藥匣上的蟠螭紋,聞言指尖一頓,突然敲在玄鐵鎖扣上:“防你逃跑——”玉扳指與金屬相擊,發出清脆聲響,“更防你再把發簪往心口送。”
“我說過不知道九色鹿的下落。”
“别急。”清硯慢條斯理地合上藥匣,“我們不會再問九色鹿。”他忽然傾身,青玉簪穗垂落肩頭,“但你還是不能走。”
“為何?”
鶴霜突然抖開卷軸,朱砂寫就的密文如血刺目:“三日前凜山王清剿黑市,醉妖閣的翎夫人指認你為同謀。”羊皮紙翻動間,現出她當年立在黑市檐角的剪影,月色将那道身影鍍得格外孤清。
香漓沉默不語,這些年她确實知曉翎夫人諸多陰私,雖未沾染,卻也作壁上觀。
“幸而你是人族。”清硯聲音忽然放柔,“若換作妖族,此刻怕是已被剜去内丹。凜山王的要求很簡單,要麼去妖界水牢,要麼……”他忽然擡眼,墨色瞳孔映着她微顫的睫毛,“留在淩霄宗,由我們監管。”
“所以?”
“三個選擇。”清硯豎起三根手指,“移交凜山王,永囚誅妖陣,或者……”第三根手指輕輕彎折,“入我淩霄宗。”
“看來我沒得選。”她捏緊袖口。
華隐“唰”地展扇,扇面山海圖在靈力催動下雲霧翻湧:“小姑娘何必這般抗拒?我淩霄宗三峰各有妙境,海納百川,定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了。”
清硯轉向玉台:“那讓她入哪一脈?”
“師兄别讓她來丹雲峰。”瑤期突然開口,腕間藥镯叮咚作響,“我讨厭她身上的氣息。”
鶴霜摩挲着卷軸:“掌門師弟,不如入我天玑門……”
“不必。”君溟的聲音如碎冰墜地。滿殿倏寂,隻見他玉冠垂旒微晃,一字一頓道:“她入太虛閣。”
“當啷”一聲,清硯的藥匙落地;華隐的扇骨僵在半空;瑤期的藥镯突然迸裂,朱砂色的藥粉簌簌飄落。
君溟起身,玄色大袖掃過玉階。他一步步走下高台,垂旒珠玉相擊之聲在死寂的大殿裡格外清晰。在距離香漓三步之遙時突然停住,俯身時玉冠珠串垂落,幾乎觸及她雪白的睫毛。
“白夜仙姬。”他呼吸間帶着雪松般的冷香,聲音卻比方才更沉,“你的名字。”
香漓擡眸,正對上珠簾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殿外忽有驚雷炸響,電光透過雕花長窗,将她金色瞳孔映得一片蒼藍。
“……香漓。”
雷聲吞沒了尾音,君溟的玄色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像片突然籠罩下來的夜色。
月色如銀,浸透薄紗,将香漓的寝居映得宛如冰雕玉砌。當玄色雲紋靴無聲無息地踏入内室時,玉梳在雪發間驟然停滞,梳齒勾斷幾縷銀絲。
君溟停在珠簾之外,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青玉磚上,像一道沉默的劍痕。“……你不必這麼怕我。”他的聲音比夜霧更輕,“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
香漓放下梳子,銅鏡映出她繃緊的下颌線:“掌門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坐。”
随着他廣袖輕拂,十二盞纏枝燈次第亮起,暖光驅散滿室清寒。藥匣開啟時寒玉相擊,君溟執起她纏着素紗的手腕,那裡還滲着誅妖陣留下的血痕。
靈力如春溪流淌,素紗寸寸消融。香漓忽然蜷起指尖,卻在下一刻被更用力地握住。
“這是何意?”
君溟垂眸,長睫在燈下投出羽影:“我總覺得你……”指尖撫過她掌心交錯的紋路,忽然一頓,“似曾相識。”
香漓猛地抽手,帶翻妝奁。珠玉滾落滿地,在寂靜中發出清脆聲響:“你感覺錯了。”
窗外竹影婆娑,将兩人身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突然扣住她欲收回的指尖,玉扳指涼得驚心:“你……可曾見過我?”
沉默在燭火中蔓延。
他的眼神太過灼熱,像要将她燙穿,她卻始終凝視着地上那枚滾遠的白玉簪。
最終香漓拂袖而起,珠簾在她身後劇烈搖晃:“多謝掌門療傷。”夜風卷入袖中,吹得燈焰低伏,“更深露重,請回吧。”
君溟在門檻處回首,月光将他半邊面容雕琢得如同冰塑:“明日辰時,太虛閣習劍。”他頓了頓,“别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