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4月30日。
“怎麼偏偏派我來帶這小鬼……”
操着關西腔的黑西裝大漢嫌棄地瞟了一眼自己任務的“搭檔”,灰色短發,面孔平平無奇的少年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嘴角挂着一個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像個微笑的傀儡娃娃,研究所那邊出來的,盡是些古怪的家夥。
本來東京這邊的任務不該他來的,但偏偏常駐的那些家夥一個個都有事不在,這棘手的活計就攤到了自己手裡。帶新人本來就夠麻煩的,何況是“那個”研究所出來的新人。
但這個編号為012的小鬼檔案裡,組織對他展現出來的暗殺天賦給予了高度評價,這也是為什麼這家夥年僅15歲就能被派出來執行外勤任務。目标是普通人,沒什麼難度,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這次需要“徹底”地湮滅可能存在的證據。話雖是如此,今天畢竟是對方第一次真的要親手處理任務對象,是切切實實地要沾上人命。
“——可别手軟啊,012号。”
半是警告半是嘲笑地,他提醒道。
“您在說什麼啊。”被稱為012号的少年發出輕笑,“我可是非——常地,期待花兒的盛放呢?”
——盛放吧,然後死神的鐮刀會在花兒凋零之前收割它們最美麗的模樣。
……
“哥?你今天會回家的吧?”
少女活潑的聲音從手機的另一頭傳來。
“……嗯?我有說過要回去嗎?”
“哇,真過分!”兄長過于敷衍的回應讓少女半真半假地埋怨了起來,“我都提前和你說過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還要順帶給你考試加油來着!”
輕快的語氣,明朗的聲音,就連那一點不滿之意都帶着毫不做作渾然天成的嬌憨,正像她出生的這個繁花爛漫的暮春時節。
背景音裡傳來嘈雜,母親揚起聲音告訴他自己做了滿桌好菜讓他趕快回家,而父親笑着說晚上要和他開瓶好酒。于是妹妹的聲音離話筒稍遠了些,似乎正轉頭朝向父親發牢騷,警告他不許喝多……
“啊……抱歉,我這就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對話,總覺得好像什麼時候在哪裡也發生過一次。做哥哥的正了正背上的雙肩包,一邊轉向商店街的方向,一邊思索着應該臨時買些什麼生日禮物作為補救。真守也16歲了,這個年紀的女高中生們應該正是愛美的年紀吧。
這樣想着的他,最終走進了飾品店。老實說,對他而言挑選那些花哨的、可愛的、亮晶晶的女生小玩意兒實在是一件讓人困惑而棘手的事情,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們偷偷向他投來視線,捂着嘴嬉笑着竊竊私語。也許是看出了他的尴尬,店員小姐熱情而貼心地向他介紹着各類飾品。
最終,吸引了他視線的是一副銀色的薔薇耳釘。
應該很适合吧……這樣想着的他,腦海中浮現妹妹戴着耳釘的樣子。
然而不知為何,第一時間聯想到的那副景象裡,女孩耳畔和銀光閃閃的玫瑰裝飾一起垂落的長發,并不是屬于妹妹真守的啡色,而是……燦爛的金色。
金色的長發,夕陽,教堂,墓園……蝴蝶。
“要幫您包裝成送禮用的嗎?”
店員的詢問打斷了他的思路,那些一閃即逝的畫面如陽光下的肥皂泡一般破碎消散。
“……啊,是的,謝謝。”
某種不祥的預感漸漸浮上心頭,他背着放入了禮品盒的背包,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夕陽西沉,歸巢的烏鴉啼鳴不休,那一聲聲聒噪喑啞,讓他心底萦繞的陰雲愈發濃重。
讓人心煩意亂的既視感,以及時空倒錯般的違和感。
不對,有什麼不太對,有什麼在發生,有個聲音在他心底嘶吼,讓他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然就會來不及——來不及什麼?
攫住心髒的恐慌讓他由快步走轉變為奔跑,最終變成狂奔。
他一隻手掏出了手機,給妹妹撥去了電話。
無人應答——接電話啊——為什麼不接電話?
注意力分散了的他和一個人撞了滿懷,那個穿黑衣的大塊頭男人不滿地發出帶着關西腔的咒罵,而後又突然停頓,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男人身側的少年輕輕挑眉壓了壓鴨舌帽的帽檐,卻一言不發。
他後來時常後悔沒有回頭多看一眼,但他那時候完全沒能在意,隻是着魔般一味向前。
汗水濕透後背,心髒狂跳得生疼,他轉過一個街彎,已經能望見自家熟悉的房頂一角……然而命運的惡毒之處就在于希望總是在最觸手可得的地方破滅斷絕。
震耳欲聾的轟鳴,升騰的黑煙,熊熊的火光。
鼓膜嗡嗡作響,近鄰的窗戶玻璃都被震碎,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呼喊,有孩子的哭聲,汽車的警報此起彼伏拉出刺耳的奏鳴曲。
那是現實嗎?抑或是幻覺嗎?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無法産生實感。
直到警笛長長拉響,警車、消防車和救護車紛紛駛入,而人們懷着恐懼和同情在他身邊議論紛紛。
他心底的聲音低語着,你又一次遲到了,又一次沒來得及,又一次将在悔恨中度過餘生。
又,又,又。
晚風帶着焦糊的燃燒味道拂過,裹挾着認不出本來面目的灰黑色餘燼殘渣與零落一地的最後一茬凋謝的粉白晚櫻花瓣,簌簌地滾過他的腳邊。
直到那個時候,21歲的笹塚衛士才意識到。
啊啊,爆炸剛剛帶走了他生命中所珍重的一切。
——在他妹妹的生日這天。
……
接下來的七天像是一場為期一周的噩夢。
接受問詢,接受安慰,辦理各種手續,處理包括喪事在内的一切後續的繁雜事務。
最開始警方懷疑這是一場謀殺案,但很快,笹塚又得到了新的說法,說這隻是一場由煤氣洩漏引發的事故,不幸的事故。
可他不相信那是事故。他想起那個自己在路上撞見的黑衣關西大漢與同行的古怪少年,這個組合的特征非常顯眼,但警方的調查卻從未發現這麼一号可疑人物。
所有人都讓他節哀,讓他接受現實。
七天,從渾渾噩噩,到沉默地瘋狂。
他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他自己去找。他像一隻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彷徨着,思考着,想要撲上去撕咬攻擊某個目标哪怕讓自己遍體鱗傷。
就像在嘲弄這樣的他一樣,七天後笹塚在醫院的病床上從昏迷中蘇醒,得到的不是案情最新的進展,而是山呼海嘯般湧來的三十一年份記憶。
銀灰色頭發的青年把臉埋進纏滿繃帶的手,幾乎要因為這荒謬絕倫的現實大笑出聲。
是怎樣殘酷的命運,才會讓他在第二次的人生裡再度經曆一遍慘烈的失去,又偏偏在那之後恢複記憶?他的生與死,他們的生與死,到底算什麼,是随手的恩賜抑或任性的懲罰,是神明的賭局還是惡魔的遊戲?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笹塚從不相信神明。
然而他所經曆的一切,如同沙子堆築的城池在外力的輕輕一指間頃刻坍塌,複而被廣袤而不可測的宿命的海潮吞噬殆盡。他聽見那對整個世界而言微不足道的、對他而言卻震耳欲聾的崩解聲,在他的腦海中單調而機械地循環播放。
這一切又有怎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