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塚吐出一口煙,小半張臉模糊在煙霧中。早乙女默不作聲地打量着他,很奇怪,很奇怪,上一次那種被逼到絕境的緊繃感消失了,雖然還是一副陰沉沉的死人樣,但并不是以前那種仿佛被奪去了一切的虛無和空洞,不再籠罩着如同随時都會跨越界限滑入深淵一般的岌岌可危氣氛。
一切尖銳的瘋狂的危險的破裂的痕迹都被隐沒在煙霧裡,完全看不出一點當年那位殺上門來掀起驚濤駭浪的“惡鬼”的影子。
“真是的,像你這樣的家夥居然夾起尾巴裝作無害去做公權力的狗……”
“不是挺好嗎,我很喜歡狗啊。”
笹塚無視了他夾槍帶棒的諷刺,慢吞吞地回答。
……雖然收斂起了瘋勁兒,但如今這種态度怎麼更讓人火大了呢。早乙女撇了撇嘴角,也給自己點了根煙。
“所以尊敬的警察先生找我這個極道又有何貴幹?”
“……以前我聽過一種說法,在人群中,絕大部分人是無害的‘食草動物’,少數人是兇惡的‘食肉動物’,當然這其中也有暧昧介于二者之間的‘雜食動物’。”
這是他曾經從吾代忍那裡聽過的說法。
“……但你不認為還需要再從其中細分出一種嗎?追逐着腐肉與死亡的……‘食腐動物’。”
“…………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銀灰發的年輕警察從衣袋裡摸出了什麼東西,他攤開手掌,三顆骰子靜靜地躺在他掌心,在暗沉的暮色中紅得妖異。
“要久違地賭一局嗎?”
他淡淡地問。
“你知道我現在在警署實習——就賭我在三個月内能不能進入本廳的搜查一課。”
“這是什麼鬼的話題轉換方式?哈,三個月……你果然還是那個瘋子。”早乙女喃喃道,“好吧,你先說賭注是什麼?”
“如果我輸了,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以前問你的那件事也就當做沒發生過——我知道你不想與‘他們’扯上關系。”
“……”
“如果我赢了……”
笹塚緩緩合攏手指,擡起眼睛。
“……我需要一位長期的線人,‘那邊’世界的線人——你意下如何?”
從此兩清或者風險與利益并存,很難說得上是吃虧的賭注,但……它所帶來的利益真的能大于風險嗎?他自己就罷了,如果有個萬一,手下靠他吃飯的一幫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早乙女長久地沉默着,笹塚也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看着他。
“還是因為那件事?”早乙女忽然問,“因為那些……食腐的‘烏鴉’?”
“……嗯。”
“哼……你也還真是執着,即使這條路是死路也沒關系嗎?”
“不走走看怎麼知道是死路呢?”
“像你這樣非要去撞南牆的……”
“——而且。”笹塚打斷了他的話,深栗色的眼睛依然一派淡然。
“即使是死路……即使是死路。”
——即使是死路,也總有人要去闖上一闖。
“……”泥慘會的年輕幹部兼情報屋深吸了口氣,碾滅了手中的煙。
“你這家夥……真是。我明白了,随你便吧。不過事先聲明,我這裡收費可不會便宜你的,混賬條子。”
……
……于是事情就是現在這樣了。早乙女國春又開了一罐啤酒,意思性地和笹塚手中裝着燒酒與冰塊的玻璃酒盞隔空相碰。
自己鑄造了内心的囚籠,僞裝成無害模樣的瘋狂兇獸啊。如今他又用那執着的視線緊咬上了新的目标,無論那個教會的正體為何,這家夥想必都能找到方法,就算沒有撕個稀巴爛也能生生剝下一層皮來吧?
大約生出了一種微妙的幸災樂禍心理,早乙女心情很好地完成了“業務”的交接。如果說還有什麼頭疼的要素,就是身後不遠處眼巴巴盯着這邊的小弟那目光太過熱烈讓人分心。
“……好像對我很有意見呢。”笹塚漫不經心地指出。
“年輕氣盛嘛,也不是壞事。”
“你還是在外人面前這麼護短啊。”
“啧……等你手底下也帶了人,就知道了。”
“……”
曾帶過兩名後輩的刑警短暫地沉默了片刻。
“好了,‘業務’辦完了,我也該告辭了。”早乙女喝完啤酒起身招呼老闆結賬,望眼欲穿的小弟也屁颠屁颠地趕緊跑來他身邊。
早乙女的行動間有一絲遲滞,笹塚微微皺起了眉。
“……你的腿怎麼了?”
“啊?這個啊……最近道上有點小麻煩。有幾個蠢貨壞了規矩,我手下也有人卷進去了,還得給他們擦屁股,收拾起來費了點力氣。”早乙女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回答。
“就因為那幾個忘恩負義的混賬——!”忠心小弟顯然對此有話要說,神情憤慨,“害得大哥因為他們挂彩,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有臉!明明平時都受了大哥那麼大的恩惠,卻一點不知感恩——”
“閉嘴啦,鸢坂。”早乙女狠狠敲了小弟一個爆栗。
“嗚嗚雖然大哥平時很嚴厲但是遇到事都是對手下人照顧有加的所以大家才這麼愛戴大哥——”
“都說了給我閉嘴了。”早乙女闆着臉抓着鸢坂的後頸把他腦袋往下摁。
“…………嗯,受了傷不要喝酒比較好吧。”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打圓場也并不特别想打圓場,聯想了一下之前總看到的松田對萩原的無情鎮壓,笹塚随口說道,仿佛以前那個重傷住院時還抽煙,結果吐血被拉去二次手術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早乙女用荒誕的眼神看着他。
“被你這麼說有點惡心。”
“……”
應該說不愧是原世界一手栽培了吾代忍的前上司嗎,在相性不合這一點上也是如出一轍。他以前和吾代就是天天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兩個二三十歲的大男人互怼起來年齡直線降為個位數。
那一邊的笹塚沒有見過早乙女,他隻從酒後三巡開始憋不住真心話的吾代那裡聽過事情的大概,聽過吾代念叨那個他嘴上挑剔嫌棄實際上卻心中敬仰的社長。
他一手經營的、最終自己也殒命于此的黑心會社早乙女金融改換門庭變成了“桂木彌子魔界偵探事務所”,無數人的命運于此交彙而産生改變。而他手下的吾代忍留在這裡成了女高中生偵探和異界魔人的跑腿小弟,成了和笹塚互相看不順眼的卻也同生共死過的冤家對頭。
……或許也不能叫同生共死,畢竟隻有他先走一步。
那個金毛混混傻瓜,平時像笨蛋一樣,偏偏在奇怪的地方敏銳,在最早的時候就嗅到異樣,而最後又率先察覺到自己反常的人……笹塚的目光落在正在教訓鸢坂的早乙女身上,怎麼就在培養出吾代那樣的家夥的同時,也養出了另一隻會反咬一口斷送自己性命的貪婪鹫鷹呢?
“說起來……這一陣出事的不止泥慘會呢。”
“……怎麼?”早乙女不冷不熱地橫了他一眼,“丸暴和你們搜一聯合辦案啦?”
“……畢竟‘那個’的性質太惡劣了啊。”
至少在日本,通常的道上火拼可不會幹出把人活剖了内髒屍體挂在立交橋下的事。
“哼……反正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鬣狗在攪混水,搞些嘩衆取寵的手段……”早乙女停頓了一下,挑眉。
“你們有懷疑的對象?”
“……辦案細節無可奉告。”
他和早乙女的交易前提,笹塚不會洩露警方的辦案信息,也不會過問泥慘會的具體事務。
早乙女翻了個白眼。
“我可對條子辦案沒興趣,是你先提這事兒的吧?”
“……你知道什麼就說。”
“先說好,這可是另外的價錢。”
“……好。”
“嘿……這一陣不是傳得沸沸揚揚的嘛,說墨西哥的米克特蘭殘黨逃到了日本來……而說來也巧,那幾個被挂臘肉的倒黴鬼所遭受的,不就是墨西哥毒/販對待敵人和叛徒的刑罰方式嗎?”
笹塚的表情微微一動。
“米克特蘭……來日本幹什麼?”
“誰知道,都說他和日本這邊有點什麼說不清楚的淵源,不然放着銀三角的其他幾個地方不去,大老遠地到這邊來幹嘛?啧啧……這裡又不是金新月,我們廟小,可容不下這尊大佛呢。”
“……這樣看起來,确實很巧,倒不如說是‘太巧了’吧。”
早乙女皺眉,小弟鸢坂看起來一頭霧水,笹塚搖了搖頭。
“沒什麼,就是提醒你一下,感覺最近形勢不太好……還有,雖然照顧手下人是好事,但可别太放松防備,你這行……心太軟會早死的啊。”
“……哈?你才沒資格說這個吧?”
“……”
雖然早乙女另有所指,但這話倒也不假。盡管相性不合,他們确實有某些地方相像。當年在南美教他用槍的那人曾說他無法殺人,而他在人生的終點印證了那一句評價。即使在被複仇的毒火焚盡了理智的最後,他也依然沒有跨越最後的界限。
在那一邊世界的南美,他所結識的夏目家族的燕藏老教父曾對他說過,殺是地獄,不殺也是地獄。
他也好,早乙女也好,如果能早早舍棄心底那一點柔軟,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但笹塚也知道那不可能。他自己先不提……如果早乙女是那樣的人,他當初也就不會選擇對方來合作了吧。
“算了……總之,做事不要越線,在這個前提下活久點别死了啊,我還不想太早失去這麼好用的線人。”
“嘁……彼此彼此,混賬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