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點兒了嗎?”
女孩——蝶野泉吸了吸鼻子,默默點了點頭。她身上披着笹塚的大衣,手裡是笹塚去自動販賣機給她買的熱咖啡。
自始至終笹塚沒有問她什麼,因為愛好而導緻的父母子女間的矛盾屢見不鮮,他經手的案子裡也不乏此類。因此他隻是幫女孩整理好了淩亂的畫稿交還給她,然後坐在一邊盡職盡責地扮演人形深夜樹洞。
“……要是春天早點到來多好啊。”蝶野輕聲說,“那時候我就能畢業、到外地去上大學了,那時候……我就可以遠遠地離開這個家,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随心所欲地畫畫了……我真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明明爸爸還在世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撫摸着放在最上面的一張畫,未完成的草稿上是笑嘻嘻的三名高中少女,左上角還用曲别針别着一張參考用的照片:岩沢、齋城和蝶野三人的拍立得合影。
青春的水手服少女們擠在一起對鏡頭擺着POSE露出笑容,照片的一角用黑色的記号筆簽着“Mariposa”——那是西班牙語裡“蝴蝶”的意思,呼應着女高中生們臉頰上卡通蝴蝶形狀的可愛記号。
……那真的是“虛假”的友情嗎?
“真羨慕小桦啊,雖然沒有父母,但她說她哥哥對她可好了。就連瓦妮都找到了精神寄托……我也知道其實這麼說不太好,畢竟她五歲媽媽就去世了,她爸爸又是那樣……唉我到底在說什麼呢,我也不是說怨恨媽媽到希望她也出什麼事,但有的時候真的很難忍受……”大概是情緒尚未平複,少女的言辭有些颠三倒四,她自己也意識到了,苦笑着揉了揉眼睛。
“不過瓦妮應該和我一樣,也是這麼盼着早日畢業的吧……我們都想趕緊獨立,因為這裡隻給我們帶來痛苦……偵探先生還在查她的事嘛?”
“……嗯,但今晚不是,我隻是路過。”笹塚的眼神微微一閃,從剛剛蝶野泉淩亂的話語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不尋常的地方。
“我最近也沒見到她,這是真話哦?”女孩勉強地笑了笑,“既然和瓦妮的事情無關,桂木先生這麼晚在外面,是又有别的委托了嘛?”
“……是啊。是……有點棘手的案子。”
“诶……這樣啊。不能說來聽聽嗎?我知道原則上應該保密啦……”
她似乎急需一個話題來轉移一下注意力,笹塚想了想,把問題抛了回去。
“你畫上署名的蝴蝶,是因為你的姓氏?正巧我那個案子,也和蝴蝶有幾分關系。”
警方并沒有公布蝴蝶記号這樣的細節,因此公衆還不知情。
“诶,是的哦?因為‘蝶野’這個姓氏還蠻特别的嘛,蝴蝶也是個不錯的意象。”女孩歪着頭看他,晃着穿着毛絨拖鞋的腳,“不覺得挺浪漫的嗎,在日本蝴蝶是靈魂的象征、在羅馬神話裡不僅象征靈魂還有着普賽克與厄洛斯的愛情典故、更不用說中國的‘化蝶’傳說了……你說的又是什麼樣的蝴蝶呀?”
“……我這邊的那個大概不具有什麼浪漫的要素吧?”笹塚搖搖頭,斟酌着用詞,“嗯,是黑色的蝴蝶……看起來很,危險?兇惡?總之給人不祥的感覺……”
“嗯?”蝶野泉怔了一下,伸手扶了扶眼鏡,“黑色的……這聽起來有點像,呃,桂木先生知道阿茲特克神話嗎?”
“大概知道一點。”
“‘伊茲帕帕洛特爾’(Itzpapalotl),”作為日本人,蝶野出人意料地用相對标準的西語發音流利地念出了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受她兩位混血友人的影響,“‘黑曜石蝴蝶’,阿茲特克神話裡美麗又可怕的戰士女神,她的形象元素裡包括由黑曜石刀鑲邊的蝴蝶翅膀。她是日食期間吞噬人類渴求鮮血祭祀的星魔,是被趕出樂園的堕落之神;但她也統治着人類誕生之處、夭折幼兒靈魂所在的天堂,是分娩時去世的婦女的保護者。”
“這樣嗎……謝謝,我會去查查看的。”
笹塚翻出記事本——當然不是警察手賬那本——将重點部分記下來。
戰神,血祭,死去的産婦,夭折的孩子們。
有什麼在黑蝶的翅影下蠢動,呼之欲出。
“沒什麼啦,能幫上偵探先生的忙就好。”女孩害羞地撓撓臉頰,“畢竟還麻煩你大晚上的照顧我……”
放縱未成年少女違反《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關于未成年人不得深夜在無家長陪同下離開家門一條的現役刑警……若無其事地默默撇開了視線。
“……我送你回去吧?時間太晚了。還有,以後不要像這樣随便信任剛認識的人……”
“什麼嘛……桂木先生你是哪來的老爹嗎?”蝶野嘟囔道,不情不願地起身,随後看着天空無端感歎了一句:
“哇,剛才沒發現,今天的月亮——”
“……”
“——好大哦?什麼嘛偵探先生,你以為我會說月色真美?”
女孩咯咯地笑起來了,“我确實是年上派的,但很可惜但桂木先生不是我的type啦——嘛,雖然不是夏目漱石,但我剛才确實有想到最近看過的一本書哦,是小桦借給我的。”
天邊挂着的滿月大而明亮,蝶野泉鏡片後灰色的眼睛有些出神。
“‘……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壞了眼睛。’很美的句子吧?”女孩抱緊了畫稿,低喃的聲音帶着些微的酸苦,“雖然說這話的是個十足的惡棍……但他的愛情卻那麼真摯動人。如果有人能像他愛蘇薩娜一樣愛我,那即使他是個混賬東西,我可能也會原諒他、愛着他吧?”
“……不,我想最好還是别那麼做為妙。”
“嘿嘿,我說笑的,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蝶野在家門口停下腳步,把肩上披着的大衣還給笹塚,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謝謝你啦,好心的偵探先生,以及……”
“?”
“衣服上,煙味兒,太重了哦——”
女孩飛快扮了個鬼臉,轉身一溜煙地跑回了家。
“……哦。”
……這麼有活力是好事呢。
…………
被這個突然的插曲耽擱許久,笹塚回到住處的時間已經很晚了。那幢屬于他父母的房子在爆炸中毀于一旦後就沒有再重建,雖然他拿到了保險賠償金,但出于經濟考慮(比如那些見不得光的額外支出),笹塚沒有像萩原松田那樣在外租房,而是住在警察公寓裡。
很多同事都會抱怨受不了這種“上班周圍是同事、下班周圍還是同事”的集體生活,不過對于能把個人生活過得比白開水還淡的笹塚來說這并不是什麼問題。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他的房間裡好像……有人。
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裡,笹塚低頭看了看門縫裡透出的燈光,又擡頭盯着鎖孔思考了幾秒,他很确信自己最後一次出門的時候絕對沒有忘記關燈,公寓的鑰匙也隻有自己一個人有,眼下正好好地握在他自己的手裡呢——那麼問題來了,這個時間,哪位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撬了警察公寓的門鎖?
“……”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笹塚在拉開門的同時從容不迫地側身一閃,避開了迎面而來的拳頭和接踵而至的飛踢。格擋間凜冽的勁風帶動銀灰色的發梢微微拂動,發梢之下的雙眼卻連眨也沒眨一下。
“呿,反應挺快,還以為你這家夥身手生疏了呢,真沒意思。”
攻擊落空,擅闖警察公寓并對房主拳腳相向的“不速之客”響亮地咂了一聲嘴,似乎頗為遺憾。
玄關的燈光下,銀色的玫瑰經念珠在敞開的襯衫領口閃閃發光。褐膚馬尾的高大男人毫不客氣地伸手在他後背上狠拍了一記,這次笹塚沒有避開。
“——别來無恙啊,臭小子。”
……好吧,他現在對警察公寓的門禁安保水平産生了極大的懷疑。
“……雖然不理解你搞這出是為了什麼,但如果換做是我,至少會選擇把燈關上再偷襲。”笹塚幹巴巴地回應,砰地一聲帶上門,“好久不見,安利奎。”
“我倒是想,但有些人不同意啊。”安利奎·羅薩聳了聳肩,往邊上讓了讓,“你親愛的同事們對我可是戒備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