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薩家可不想趟那灘渾水,因此在本地提這茬的人越來越少,何況阿雷納斯家族已經凋亡,這個出身能有什麼意義呢?”
“……直到現在。”笹塚低聲說。
“是啊,直到現在。”安利奎灌了一口咖啡,不滿意地咂嘴。“嘛,考慮到卡特爾們世代更疊的一般速度,米克特蘭的輝煌也不能說很短暫。嗯——暫且不論那勞什子‘聖子’,米克特蘭的發家與敗落都和一家著名跨國地産公司有關系。雖然明面上沒有人會承認它與販/毒集團勾連,但道上有誰不知道呢,托雷斯地産*……真是好一根牆頭草,沒人想到它會在最重要的關頭轉投塔莫安,放棄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米克特蘭。哈,果然對這些被銅臭腌入味的家夥來說,利益面前其他一切都是狗屁。”
笹塚微微皺眉,地産,托雷斯,他覺得這有些耳熟……在哪裡聽過?
“如果阿雷納斯家族就是傳言裡十三年前被抹殺的那個拉美幫派……”放下資料,伊達神情凝重地看向笹塚。
“那米克特蘭有充分的複仇理由,如果他認為這份仇恨勝過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或者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無力東山再起。”笹塚回答道。
“就是時間點上還有些想不通,”伊達思索道,“……難道他來到日本之前一直不知道真相?”
“……”笹塚沉默了片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經曆。
他已經親身體會到了,真相已經足夠殘酷,而一個精确卡準了時機透露給苦主的“真相”,究竟能燃起怎樣酷烈的讓人迷失自我的複仇之火。
對于米克特蘭而言,那個“時機”又是什麼呢?
“是的,不排除這種可能。”他頓了頓,望向安利奎,“還有……手下暫且不論,費爾南多·阿雷納斯帶了哪些親屬來日本?”
“噢,他們那會兒比羅薩家人丁單薄一些。”安利奎翻着檔案,“如果老爹沒記錯……應該有他妻子、妹妹和三個叔伯?”
“……有小孩子嗎?”笹塚突然提問。
“你說費爾南多的孩子?費爾南多結婚之後一直沒有小孩,至少他們還在秘魯的時候是這樣,我老爹說他本來是打算把家族交給弟弟來繼承的。怎麼?”
“……沒什麼,隻是有些想要确認的地方。阿雷納斯家兄弟姐妹感情很好嗎?”
“挺好吧,都是一起苦日子熬過來的,就像我和路易——哦,路易是我的雙胞胎哥哥。”意識到伊達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安利奎補充道,撥弄了一下胸前的玫瑰經念珠,“說起這個,我和路易雖然沒見過阿雷納斯兄弟,但見過他們的妹妹吉塞拉。她來我們這邊的教堂做過一段時間義工——和阿雷納斯家族裡那些打打殺殺的男人們不同,她是個和善的人,教過那時候還是小屁孩的我們念祈禱書,我老爹對她印象可好了。”
他譏诮地翹起嘴角。
“但是你看,再多祈禱也沒什麼作用,對吧?……最終沒有人因此得到寬恕。”
…………
遙遙傳來聖誕頌歌歡快的旋律,在同齡人快樂地享受平安夜的時候,岩沢瓦内莎卻一個人蜷縮在卧室的床上。
那天之後她就被氣急敗壞的父親禁足在了房間裡,鑰匙和手機都被收走。家政婦會按時給她送一日三餐,門口時不時還守着兩三個鬼齋會的黑西裝小弟,除此之外陪伴她的隻有孤寂。
她哭得太多,眼睛腫得像被蜜蜂蟄了。卧室裡一團糟——被關進去的時候,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摔了東西大喊大叫大哭大鬧,可是無論她怎麼歇斯底裡,岩沢廣平都一言不發。
自從女兒嘴裡提到“Meri”那個名字,這個出身極道的男人就仿佛被魇住了一般陷入不正常的沉默。他把女兒鎖進卧室後一刻都沒有停留地離開了家門,之後再也沒回來過,而岩沢瓦内莎隻能從卧室反鎖着的窗口茫然地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和絕塵而去的黑色轎車。
滿室狼藉裡,女孩抱緊了懷裡小小的相框,相片裡同樣栗發藍眼的年輕女子溫柔地對相框之外的女兒微笑。
“……媽媽。”
她喃喃着,那相片如同一捧小小的螢火,依偎着女孩滿懷的悲哀、委屈與怨憤,帶來一點虛假的慰藉。
但那還不夠……五歲喪母的女孩對母親的記憶已然遙遠又模糊,而從縫隙試圖窺探真相的舉動帶來了不安的戰栗,她真的做好打開秘密之匣的準備了嗎?Meri,Meri,Merry Chrismas……随着聖誕頌歌的節拍,那個名字像是某種言靈,在脫口而出之時化為詛咒萦繞在耳邊低語,和同班同學那些輕巧而惡毒的嘲弄協奏成詭谲的和弦。
“當心點兒吧,你爸爸總是不回家,你猜他在哪裡過夜的呀?”
“幹嘛那副表情,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哦~你應該感謝我才對嘛!”
“真可憐,說不定哪天要認陪酒女當後媽,是不是啊?”
“夠了,夠了,閉嘴……!”
女孩徒勞地捂着耳朵,狂亂地環顧着,相框滑落進被子裡,但她在尋找的是别的東西……她扔開枕頭,終于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冊子,連忙珍惜地捧在手中,摩挲着封面上黑金的太陽紋章。
新年的時候,明明有機會近距離見到司祭大人的。可是如今她被禁足,哪裡都去不了了。
“啊啊,天主啊,仁慈的黑日……”形容狼狽的少女将小冊子按在心口,緊緊閉上眼睛,“請,請……我不敢請求您的恩典,隻求您憐憫您的孩子……”
時鐘的指針悄悄走過了午夜十二點,就像回應了她悲慘的祈求一般,有人在此時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岩沢瓦内莎愣住了,她連忙擦了擦蒙着霧氣的玻璃往門口看去,那裡站着的人正朝窗子方向招手示意。
織着聖誕主題花紋的厚毛衣下露出黑色的水手服長裙,點綴着胸口與辮梢的領巾與蝴蝶結是萬壽菊般燦爛明亮的橙黃色。冬夜的雪地裡,黑發褐膚的高個子姑娘懷裡抱着一束鮮紅欲滴的一品紅*,對“友人”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
“Feliz Navidad!(*西語:Merry Chrismas)——看在過節的份兒上,你不介意我撬個鎖吧,瓦妮?”
…………
“你看起來糟透了。”齋城桦凜評價道,臉上依然挂着一副輕快的笑容。
岩沢瓦内莎隻是呆呆地看着她,黑發褐膚的女孩剛剛抽出固定花束的細鐵絲,接連撬開了岩沢家的大門和瓦内莎自己的卧室門,眼下正哼着小曲把那束一品紅插進灌好了清水的客廳花瓶裡。
“天啊,别擺出傻瓜一樣的臉。”齋城桦凜瞥了她一眼嫌棄地撇撇嘴,“撬個門而已,壞孩子們的必備技術,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
“但是,小桦……你怎麼來了?”
“你還問我?短信不回LINE不在線電話不接最後還提示已關機,泉那個笨蛋給吓得半死,她感冒發燒大概把腦袋燒糊塗了,還以為你真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差點要去報警——還是我攔着她說我先過來看看情況,哎呀大冷天的都快凍死我了。”
“啊……泉生病了?她還好嗎?”
“死不了,你自己發消息和她說呗。”
岩沢瓦内莎這才想起手機的事情:“我的手機被我爸收了,現在應該已經沒電了吧……”
“我猜也是。”齋城桦凜翻了翻眼睛,“你知道他放哪裡了嗎?”
栗發少女默默搖頭,于是收獲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長歎。
“行吧……好人做到底,我幫你一起找找。哦對,你不順便收拾下行李嗎?”
岩沢瓦内莎茫然地回望,褐膚少女撥弄着自己烏黑的長辮子揶揄地一笑。
“怎麼,都這樣了你還打算擱這裡幹耗着?反正都已經成了‘壞孩子’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呗!還是說你沒其他地方可以去?那我可以大發慈悲收留你一下哦?哥哥應該不會反對——”
“不……不是,我有地方去的。”栗發少女嗫嚅着,咬着嘴唇搓着自己的衣擺。
是的,她有地方可去……那裡才是她真正的“家”。
…………
“……該死的。”
盡管心理上已經有所準備,伊達航還是沒忍住低咒了一句,幾乎咬斷嘴裡的牙簽。
室内暖色的燈光下,是挂滿彩燈與各種裝飾物閃閃發光的聖誕樹,還有堆在樹下用花花綠綠包裝紙與絲帶包裹着的禮物盒。這本該是一個溫馨愉快的節日場景……前提是這裡沒有一位已經斷了氣的“聖誕老人”。
白發蒼蒼的老者倒在禮物堆裡,一頂原本裝飾在聖誕樹上的聖誕帽掉在他頭上,半遮住眉心駭人的彈孔。衰老的軀幹上布滿凄慘的傷痕,鮮血将白色的浴袍染出了大片殷紅,遠看如同聖誕老人那标志性紅白相間的棉服。
——教人很難相信這位曾是道上響當當的風雲人物。和古城一樣,原橋也是鬼齋會的高層幹部。不同的是,原橋雖然因為身體原因隐居幕後不再“話事”,但他依然在鬼齋會中,并未像古城那樣金盆洗手。因而,原橋家中是有“安保”的……然而如今看來這并不能拯救他的性命。
鬼齋會的人對于刑警們的搜查并不太配合,甚至連報警都是因為原橋那位不混黑的孝順孫子一再堅持,趁着兩邊交涉,伊達抓緊時間給女友發去了道歉的短信。
刑警們壓低聲音的交談聲,極道們憤怒的叫嚷聲,親屬們間雜着争吵的号泣聲,與八音盒兀自演奏着的聖誕頌歌交織混合成嘈錯刺耳的背景音。鑒識課的同僚從假壁爐邊摘下本該裝着禮物的長筒聖誕襪,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面的物事——黑色閃光紙折成的蝴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祥和的平安夜最終于黑蝶起舞的血風中頹然落幕。
…………
銀灰色頭發的刑警确認了自己所在意的“那件事”,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煙,把香煙按滅在堆滿了煙蒂的煙灰缸裡。
“——松本理事官,這裡是笹塚,抱歉這麼晚打擾……我這裡有一些關于‘黑色蝴蝶’記号與米克特蘭一案的新線索需要直接向您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