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下午,對于高中生而言理應還在校園的時間,岩沢瓦内莎卻回到了家。還沒進門她就意識到了不對——門口處門神一樣一左一右戳着兩位黑西裝。
栗色卷發的女孩顫抖了一下,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想轉身就跑,但黑西裝們已經發現了她,頂着兩道直勾勾的目光,女孩到底是硬着頭皮進了家門。
“哦,還知道回來啊?”
坐在客廳沙發裡的男人噴了口煙擡眼看過去,女孩條件反射地縮起了肩膀低下頭,絞着雙手低聲嗫嚅。
“……爸爸。”
岩沢廣平的五官稱得上是端正,他女兒清秀的臉上也能窺出幾分他的影子,但蠟黃的膚色和陰鸷的神情破壞了這張臉給人的整體印象。明明還是大下午,男人的身上卻籠罩着刺鼻的酒氣,一雙眼睛布滿血絲,眼角偶爾神經質地抽動。
岩沢瓦内莎坐在父親對面的沙發上,表情僵硬,身體緊緊繃着。
“翹課,逃學,出去鬼混。”男人慢吞吞地說着,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裡,“我的乖女兒什麼時候這麼長進了?”
女孩咬着嘴唇不吭聲,像被雨淋了的鹌鹑。
“說說吧,瓦妮,你都去幹什麼了?”
“……”
“說啊?”
女孩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更深地埋下了頭。
“我一個人養大你、供你讀書、送你去語言學校,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拼死拼活……爸爸那麼愛你,你為什麼就是不理解爸爸的難處呢,瓦妮?”
岩沢廣平輕聲細語地說,他沒有大聲呵責,女孩卻依然縮着脖子瑟瑟發抖。
“回答我,瓦妮?”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做父親的歎了口氣。
“好吧,既然你非得堅持……手機。”
女孩擡起頭驚惶地看了他一眼。
不行……沒有手機,她要怎麼和“大家”聯系?
“手機,交出來。”岩沢廣平伸手敲了敲茶幾。哪怕是對親生女兒而言,極道出身的男人所籠罩的那種恐怖壓迫感依然讓女孩屏住了呼吸。她知道父親每次喝多了酒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繼續刺激他的話……
岩沢瓦内莎慢慢地、非常不情願地拿出手機放在茶幾上,大概是她磨磨蹭蹭的動作讓做父親的失去了耐心,岩沢廣平伸手一把奪過,徑自開始翻看女兒手機裡的内容。
“……!”女孩張了張嘴想要阻止,聲音卻哽在了喉嚨裡。她揪着自己黑色的裙角,慢慢紅了眼眶。
岩沢廣平首先翻了短信和通話記錄——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異常,大多數聯絡都來自蝶野泉和齋城桦凜,他對這兩個女孩的名字勉強還有些印象。至少列表裡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有什麼不三不四的野男人,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
——如果岩沢廣平能想到去看一看女兒校内的匿名留言闆,他大概還有機會意識到自己的孩子到底遭遇了什麼,但不幸的是,他選擇打開了浏覽器網頁。而岩沢瓦内莎設置的默認首頁網址是……黑日創生教的官網。
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什麼鬼東西?”他問,“不要告訴我你就是為了這種騙傻子的玩意兒……”
“不是的!”出乎意料地,一直膽怯懦弱的少女猛地擡頭第一次發出磕磕巴巴的反駁,“不……不要說不敬的話,教會很好!不是……才不是騙人的!”
岩沢廣平詫異地瞪着女兒,一臉荒謬。
“你這是發什麼瘋,瓦妮?他們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我沒有……發瘋!”淡藍色的眼睛裡聚集着淚水,“教會的大家都很好……都很好!”
——對彷徨的高中少女伸出了仁愛的拯救之手的大家。
“那不過是一群神棍騙子!你怎麼能相信——”
“不對……!大家是我的‘家人’!”
——告訴她“我們是一家人”的教衆們。
“什麼狗屁家人,”岩沢廣平站了起來,提高了嗓門,“為了一個不知道哪門子的非法宗教和一群神棍連你親爹的話都不聽了?”
這次輪到少女用通紅的雙眼瞪着他了。
多麼可笑,現在才知道來管她,擺出一副父親的樣子說教。
作為父親,岩沢廣平帶給她了什麼?抹不掉的暴力團二代的标簽,空蕩冰冷的家。
被毀壞的文具,留言闆上的嘲諷,塗畫了各種侮辱性字眼的課桌與書包,每一次打開都像整蠱盲盒的儲物櫃,還有掩藏在校服下深深淺淺的傷痕。
鄰居們看着她的眼睛裡帶着緊張和戒備,同學們或明目張膽或默不作聲的攻擊與排擠,有的時候甚至連人身安全都遭到威脅——鬼齋會的勢力和樹敵成正比。
鬼齋會,鬼齋會,他總是為了他忠誠着的幫派奔忙,回家的次數寥寥可數,即使回來也總是帶着濃濃酒氣,要做女兒的收拾照顧煮醒酒湯。情況壞一點的時候,他還會發酒瘋、砸東西,對任何接近他的人拳腳相加——包括他的親生女兒。
等他醒酒了,又會低聲下氣對她百般道歉,說對不起,說愛她,還買來各種禮物作為補償。
……然後再一次長期不歸。
曾有過的愛與期待就在一日複一日的磋磨中消耗殆盡。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爸爸?”岩沢瓦内莎輕聲問,“你不是也為了鬼齋會,連我和媽媽都不要了嗎?”
岩沢廣平的臉僵硬了。
“什麼?你——你在說什麼鬼話?”
“好,那你能說出我喜歡什麼嗎?”少女的眼淚簌簌滾過臉頰,聲音嘶啞,“你知道我在學校過得如何嗎?知道我的朋友都是怎樣的人嗎?——你不知道!”
——我們親愛的姊妹啊,那些讓你憤怒與悲傷的人是不值得被拯救的“不信者”。
“……可我知道,我知道你對不起媽媽!”栗發少女顫抖的尾音逐漸轉向尖厲,“我聽到了!你喝醉了之後自己說的!你叫着媽媽的名字說為了鬼齋會你隻能對不起她!”
——他們的罪業會在天主回歸之時得到懲罰。
“你還喊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愛裡’(Meri)……誰是‘愛裡’?!”
…………
“佩德羅·科爾特斯·米克特蘭,本名弗朗西斯科·阿雷納斯。”褐膚馬尾的男人推過手中的資料,“就像傳言所說的那樣,他是生長在秘魯的墨西哥裔,早逝的母親則是日裔移民。他父親和我老爹安東尼奧以前有過生意上的往來,早年他們都有過一段困難時光……但他們理念不和,并沒有深交,你知道,我老爹當年對日裔的态度可不怎麼友善。”他促狹地笑了一聲,朝笹塚揚了下眉毛。
笹塚、伊達與安利奎眼下身處一家平價咖啡廳,身邊到處可見聖誕節主題的裝飾,可惜無人有閑情逸緻感受這種節日氣氛。
“當然啦,老阿雷納斯也不是什麼好人,在某些地方可比羅薩家陷得更深……不過他也死得早,結果阿雷納斯家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大概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吧,長子費爾南多決定帶領家族離開秘魯,但不是回到墨西哥,而是遠渡重洋去亡母的故鄉謀求一片新天地——因為他們聽說那裡發展得不錯。都是道上混的,華人去了,東歐人去了,拉美人當然也能去……哼,要我說,那是個愚蠢的決定。”
他們趕上了錯誤的時機,黃金時代欣欣向榮的的美好已經走向凋零。
“總之,阿雷納斯家族離開了,但米克特蘭——或者說弗朗西斯科留了下來——他那時候考上了大學,不願意就此放棄學業。哎呀,想想看,大學!對我們這種出身的人來說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啊。他大哥本來打算等站穩了腳跟、弟弟也畢了業後再把人接來的,但誰承想幾年之後再無音訊。”安利奎聳肩,“事實上弗朗西斯科畢業之後曾經拜訪過我老爹——那時候老爹剛病倒。我記得那次會面并不太愉快,弗朗西斯科非常自信,他說他得到了某個著名地産集團的資助,還說了一些怪話。嗯……老爹當年不願意提起,是其他人私下裡傳的,他說‘我遇到了聖子,聖子為我指引了方向’。”
咳嗽聲響起,是伊達航嗆了一口咖啡。
眼下關于毒/枭的沉重話題突然一個急轉彎拐到了未曾設想的方向。
“‘聖子’?”
“是啊,誰知道是在外面信了什麼歪門邪道?聖子……耶稣·馬爾韋德*都比這聽起來靠譜些!我老爹算是比較正統的天主信徒,他氣壞了,把人趕了出去,所以這事具體是什麼情況我現在也無從而知了。”
“美洲那邊的黑/道勢力牽扯到邪/教并算不少見。”笹塚低聲向伊達解釋。
“……我覺得日本在這方面也彼此彼此。”
“……确實。”
“嗐,後來老爹去世,家族動蕩,也就沒人想起這碼事了。直到十三年前墨西哥的米克特蘭忽然聲名鵲起,背靠地産生意操持販/毒,短短數年内聲勢直逼塔莫安。”安利奎搖了搖頭,啧啧有聲。“米克特蘭這家夥不像塔莫安那樣搞神秘,不介意在媒體的鏡頭前抛頭露面。他雖然改了名字,整個人也仿佛脫胎換骨,但他發迹得太快,快得大家還沒來得及忘記以前的小阿雷納斯。有些蠢貨腦袋發熱想用舊交情跑去攀攀關系……那些家夥再也沒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