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的空氣沉默得近乎凝固,探員們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喜色,哪怕他們已經按照預期目标近乎滿分地完成了任務:緝毒局成功追繳了米克特蘭的毒品,聯邦調查局解救了一整個殺手訓練營的孩子。
——換來三言兩語客套的褒獎場面話與一句冷冰冰的“上級指示,後續任務即刻終止”。
“恕我不能理解,”茱蒂·斯泰琳猛地站起來,金發在腦後甩出一道銳利的弧線,她的藍眼睛在鏡片後閃着光,像熊熊燃燒的火。“我們的探員冒着生命危險出境執行任務,他們付出了多少辛勞,多少心血!現在證據鍊剛指向米克特蘭的美國資金渠道——”
“問題就出在這兒,”緝毒局的一位同事抱着手臂幹巴巴地接口,“查得太深了有的時候不是好事,對吧?查到最後發現——”他誇張地聳聳肩,“嗨,真巧,這不是中情局的‘老朋友’嘛!你看這事鬧得,多尴尬啊。”
緝毒局的另外幾人互相交換眼神,彼此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冷笑。
赤井秀一坐在角落,長腿交疊,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一支打火機。
“……我以為我們領薪水是為了破案,”他冷冷開口,夾着一點冰淩般的鋒芒,“不是給蘭利*的老爺們當家政婦——還是說,在我不知道的時候,FBI和DEA的制服都換成了條紋圍裙?”
會議室裡爆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聲。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緝毒局的另一個同事嘲諷道,“看看米克特蘭那群家夥,佩德羅·科爾特斯·米克特蘭之所以能好吃好喝地活着被‘保護性監禁’,就是因為他手裡攥着的把柄足夠讓半個蘭利的人睡不着覺。二把手‘蠍子’甚至用情報換了他全家的證人保護計劃,哈,不是那些悲慘的受害者,而是保護毒枭親屬的‘證人保護計劃’!”
兩道沉默的目光落在茱蒂身上,她的神情隐沒在鏡片後。
他們當然知道,那還是FBI的長官和和緝毒局的長官一起親自去機場接的人,多麼……諷刺。
不打算再無謂浪費時間的緝毒局同事們率先離開會議室,而詹姆斯·布萊克湊到赤井身邊,憂心忡忡地壓低了聲音。
“秀一,這件事你别蹚渾水,就……到此為止吧。”
“哦?”赤井微微挑眉,“選擇性執法?”
“是權衡利弊後的明哲保身。”詹姆斯滄桑地歎了口氣,輕輕搖頭,眉間皺紋深陷。“你馬上就要‘下潛’了,如果CIA在那裡也有暗樁,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他們可得不償失——就算不指望對面合作幫忙,也不能讓他們有借口使絆子,要知道這種事他們一向輕車熟路。你看……我們畢竟不是緝毒局,沒必要為了墨西哥的毒品戰争搭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不該是這樣的,赤井想。組織裡的卧底,他們本該是同一種生物:潛伏在黑夜中的獵犬,撕咬同一頭獵物的喉嚨。然而冷酷的現實卻将他們分割開來,讓他們在黑暗裡猜忌與防備着彼此。
此時的赤井秀一還沒有經曆過天台上的無可挽回,也沒有預想到來葉崖上性命相賭。他此刻隻覺得荒謬——明明所有人的子彈都該射向同一個敵人,可最先流血的總是自己人。
赤井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一紙終止令,輕飄飄的一張紙,蓋了章,簽了字,可終究隻是一張紙而已。有那麼一會兒,他在認真考慮是不是應該用打火機把這張紙點了,把它變成一張真正的廢紙……那或許會很有趣?
“秀一!”
他将那張紙丢回了桌面,随意地揮揮手,黑色長發如刀割過空氣。
“各位自便——至于我,我去‘明哲保身’。”
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茱蒂的呼喊和詹姆斯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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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車的轟鳴聲震碎了清晨的薄霧,瓦内莎抱着一籃要清洗的教袍踏着輕快的步子穿過後院,正巧看到一袋垃圾因為袋子破損散落一地,一位年長的信徒正在匆匆收拾。
“我來幫您!”瓦内莎放下髒衣簍,自覺地挽起袖子跑去幫忙。
她或許不該去幫忙的。因為那樣的話,一無所知的幸福生活還會繼續下去。
可她去了,所以她現在看到了,裂開的垃圾袋裡那一抹過于刺眼的亮色。
——禦守。美咲原本那麼珍而重之的禦守,混在要丢掉的舊牙刷、舊鞋子之類的雜物中,她們共同完成的蝴蝶絡子已經抽絲打結,那絡子是和司祭大人發色相近的銀白色,尾穗上還挂着美咲仔仔細細系上去的金鈴铛。
……那是她絕對不可能抛棄的東西啊?
然而這麼認為的似乎隻有她一個人。
“蒙主擇選的神侍,自然要與俗世的牽絆徹底割離。抛棄這些無用的寄托,是靈魂升華的必經之路啊,姊妹。”清理垃圾桶的年長女信徒說,阻止了她想要撿回禦守的手。
“美咲現在侍奉在司祭大人身邊,早已脫胎換骨,不會再留戀凡俗之物,處理掉不是很正常嗎?這是好事,說明她已經完全理解了聖典的真谛呀。”聽了她訴說的敏英頭也不擡地整理着下一次司祭應援活動用的彩紙,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晚餐的菜譜。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發自肺腑地說着“我們應該為她高興才對”“真羨慕美咲姊妹啊”。
……是她不對嗎?是她的心不夠虔誠,才會生出這種不該有的疑惑嗎?
大家都不覺得奇怪,那一定就是正常的……對吧?就像她在學校裡那樣?
她才是那個‘異類’?
岩沢瓦内莎不明白。美咲那雙天真純粹的眼睛總是浮現在她眼前,她念叨司祭大人時的歡喜,她成功學會打絡子時的雀躍,還有歡送會上,隔着黑紗都能感受到的激動顫抖——那樣的孩子會把她的心血,她的心意,視為需要抛棄的“凡俗牽絆”嗎?
這不對啊。
瓦内莎努力地想重新融入那份衆人習以為常的“合理”之中,她像以往一樣按時祈禱,冥想,勞作,參加應援會的活動。她繼續完成她的畫,可那枚躺在垃圾中的禦守總是在她試圖下筆時頑固地闖入腦海,讓線條變得僵硬扭曲。她發現自己畫不好印象中司祭大人聖潔慈悲的微笑了,筆下嘴角的弧度總有哪裡讓她覺得怪異,反複修改也不能滿意。
她開始抑制不住地去想,那些蒙上了黑紗斷絕了俗世來往的“神侍”……既然不再接觸,那有誰來證明,黑紗下的面孔,依然還屬于他們本人?而所謂的“感召”……真的是天主的呼喚嗎?
名為“懷疑”的瘴氣再次開始蔓延,隻是這一次對象不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一直當做心靈支柱的……當做“家”的地方。
可是她能向誰尋求幫助?以小桦的個性,對這種事情根本不以為然。至于泉,她本來就反對自己來這裡……她需要一個來自外部“俗世”的、足夠冷靜、足夠客觀的聲音。
瓦内莎翻遍了小小的儲物櫃,在最底層找到了那張保存得還算好的名片:笕美央,未明新聞社。她躲在活動室最僻靜的儲物間,用顫抖的手指按下名片上的号碼,赤蛱蝶的滴膠挂墜在她耳畔搖晃,橙紅色的斑紋折出幽微的光。
“您好,這裡是未明新聞社。”
“——咦?本社并沒有一位姓‘笕’的記者啊,您是不是記錯了?”
手機幾乎從瓦內莎手中滑落,她的手哆嗦得厲害,蝴蝶挂墜搖搖晃晃,在手機上碰撞出淩亂的響聲,像她此刻的心跳。她不甘心地用顫抖的聲音描述了對方的長相,卻得到了更加确信的答複。
沒有。沒有?……那個曾經真實地坐在她對面,詢問她關于父親、關于身份困惑的年輕女記者……是假的嗎?名字、身份都是假的?那個采訪……也是假的嗎?
……那什麼才是真的?
“笕美央”說她在尋找“真實”,可……她的身邊,什麼才是“真實”?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少女,這個她賴以生存的“家”的溫暖牆壁,仿佛一瞬間變成了易碎的玻璃,映照出無數扭曲的裂痕,她立足的自以為堅實的地面,忽然間如薄冰般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