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整個世界,她所謂的幸福——都是虛假的幻象嗎?
她想起父親岩沢廣平在她提起“Meri”這個名字時忽然扭曲的臉,還有他對于母親的死永遠語焉不詳的沉默。她以為自己逃離了一個謊言……可或許她隻是投入了另一個更大、更黑暗的騙局。
不可以,她要親眼見到美咲,親口問她為什麼,親耳聽到她的回答。
——就好像這樣能讓她已然搖搖欲墜的世界變得真實幾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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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掠過墨西哥邊境荒蕪的公路,車燈刺破夜色,引擎的轟鳴如同低沉的獸吼。“明哲保身”的某人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車窗外,指尖夾着的香煙燃燒着,火星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自入境墨西哥以來,他見過太多屍體了。那些被懸挂在天橋下的、被遺棄在巷角的、被随意堆疊在卡車後廂裡的——它們像屠宰場的牲畜一樣被展示,仿佛死亡隻是這片土地上最尋常的風景。建築的牆體上斑駁着彈孔,鮮血滲進泥土與磚縫,清晨的雨水沖刷後,便隻剩下淡淡的鏽色。
而最悲哀的是,這裡的人們早已對此習以為常。而試圖扭轉這些“日常”的異類,又往往落得悲慘下場。
就比如那個老警員——名字叫埃斯特班,五十多歲,皺紋深刻得像幹裂的土地,燒傷的疤痕從額角延伸到指尖,可他握槍的手卻依然穩得驚人。十年前,塔莫安的前任教父“銀礦主”貢薩洛·塔莫安對當地警局發動了一場針對性的清洗——因為他們對塔莫安的販毒路線咬得太緊。八名警察被殺,隻有埃斯特班被甩出爆炸的警車而幸存。
從那以後,他一直在為把貢薩洛·塔莫安送上法庭而努力,他是幸存者,也是證人。老埃斯特班相信法律,哪怕這法律早已被毒枭的子彈打得千瘡百孔,哪怕更多的同僚早已被同化被腐蝕。他收集證據、聯絡線人、在法庭上一次又一次地指證塔莫安家族的成員。
再後來,“銀礦主”莫名暴斃,新教父上位,權力更疊,但埃斯特班依然在追查。他說:“頭領換了,可‘塔莫安’還在。隻要它還在,就還會有人死。”
他們都知道,殺死一個毒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就算是消滅一個販毒集團也不行。這片土地的腐爛早已深入骨髓,每一條根系都盤根錯節,而個人的力量對這一切誕生的根源無能為力。但埃斯特班依然選擇了戰鬥,哪怕注定孤獨。他放棄了家庭,放棄了安穩,甚至放棄了“活下去”的可能性,隻為了在黑暗裡點燃一根哪怕隻有微光搖曳的火柴。
赤井和FBI的同事們向他告别時,埃斯特班曾對他說,他很高興能見到像赤井這樣優秀的年輕人,他希望在追求理想與正義的道路上,赤井能比自己走得更遠、也更安穩。
“……其實你們應該去坎昆看看,”老埃斯特班曾說,臉上帶着局促的笑意,“旅遊勝地嘛,風景如畫,比這邊安全多了,墨西哥也并不都是危險的地方……即使那些罪惡給她帶來傷疤,可這依然是一片美麗的土地啊。”
一片他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土地。
一周後,赤井在報紙的角落看到了那則簡短的報道——“退休警員遭遇槍擊,疑似幫派報複,塔莫安集團宣布為此負責”。
沒有追悼,沒有轟動,隻有寥寥幾行字,和一張打了馬賽克的現場照片:埃斯特班的屍體倒在血泊裡,疤痕累累的手裡還緊握着槍。
現在,那根火柴熄滅了。
香煙燃盡,灼痛了指節。赤井掐滅火星,搖上車窗。
銀或鉛,銀或鉛。那些死亡像鉛塊,沉甸甸地墜進他的血液裡,赤井秀一在一個破舊的汽車旅館前刹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FBI的檔案、CIA的阻撓、高層的警告……這些都不重要。埃斯特班選擇了他的道路,并為之犧牲;而赤井——銀或鉛?不,他選擇銀與鉛,他所經曆的一切會将他更好地熔鑄成一顆銀色的子彈,這顆子彈,從扣下扳機的那一刻起就隻會筆直向前,直到擊破目标、穿透黑暗。
昏暗的燈光下,路易·羅薩頂着那張看起來過分老實甚至有些木讷的、仿佛與地下世界毫無關聯的臉,朝他笑眯眯地寒暄:
“勞駕探員先生專程跑一趟,看來不是叙舊哪?”
赤井把一張照片遞給他:
“我替你向‘訓練營’的那些孩子确認過了,這女孩确實是米克特蘭的‘卡琳’……也就是你口中塔莫安埋下的那顆‘釘子’。”
“——但我很好奇,羅薩家族早就金盆洗手,是什麼讓遠在秘魯的你們對米克特蘭與塔莫安的事務如此上心?”
兩個人的視線交彙,在旅館渾濁的、混合着廉價清新劑和黴菌味道的空氣中撞出火花。路易從他指間抽走照片,轉身從酒櫃裡摸出一瓶威士忌,麻利地斟上兩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赤井面前。
“這個嘛,我的回答取決于你的槍口朝哪邊,探員先生。”
他還是憨厚地笑着,但眼睛裡的光凝結着冷厲的寒意與精明的算計。
赤井轉動酒杯,冰塊的裂痕映在綠眸裡。
“那麼……朝‘群鴉’的那一邊,這樣的回答如何?”
“啊哈!太棒了!”路易大笑出聲,和他碰杯,“可惜,我本來想着,你要是說朝‘黑色’的那一邊的話,就能趁機講個地獄笑話了。”他擠擠眼睛,遺憾一般地搖頭咂嘴。
赤井:“……”
“——合作愉快,FBI的探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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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沢瓦内莎屏住呼吸。
在帶着她“逃家”的那個聖誕夜,齋城桦凜曾笑嘻嘻地教過她怎麼用一根鐵絲開鎖。
“以防萬一嘛,瓦妮,”那時女孩眨着狡黠的黑眼睛,“誰知道哪天會不會被壞叔叔關起來?”
冰冷的金屬絲在鎖芯裡輕輕撥動。細微的咔哒聲在寂靜的走廊裡如同驚雷。那扇隔開普通教衆與神侍祭司們的鐵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隙。
在濃重的焚香氣味裡,隐隐泛上一種鐵鏽般的腥氣。現在對教會而言已經是熄燈時間,她在黑暗裡蹑手蹑腳地前進,轉了兩個彎,終于發現通道盡頭的一扇門虛掩着,裡面透出燈光和說話聲。
“既然‘A’女士已經定下了交接時間,我們是不是要加緊準備了?”
“别那麼心急,佩德羅,我這邊還有個尾巴要處理呢。”
“這樣嗎?希望我們這批的質量比上次好,卡奧爾看起來很重視的樣子……剩下的廢料怎麼處理?可以埋了麼?總是看到這些醜陋的臉,我也差不多到極限啦——”
“啊哈,小少爺就是小少爺,真敗家~怎麼能說是廢料呢,最差拆成零件也能賣錢哦?”
“哇,不愧是‘普爾克’,真是精打細算啊。”
“假惺惺的恭維就不必了,不過啊,從剛才開始,我們就有一位不請自來的可愛客人,不應該先請她進來坐坐嗎?”
她應該逃,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尖叫她應該馬上逃走,像被槍聲驚飛的鳥,像嗅到了捕食者氣息的鹿。可她動不了,岩沢瓦内莎僵硬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門被徹底推開,于是自投羅網的飛蛾落在火光般的燈光裡。
司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年輕的臉龐還是完美如造像,可那雙大地色的眼睛裡再無往日的神聖悲憫,隻有看蟲子一般的輕蔑與傲慢。在他身邊,黑衣黑裙的少女嘴角帶着她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微笑。
“玩得開心嗎,瓦妮?家家酒的時間結束啦。”
虛幻的美夢該醒了,她迎來噩夢般殘酷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