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臉沉靜溫柔,不知眺望着哪裡,表情是林倦歸從未見過的從容平和。
時至今日,樊美儀在林倦歸腦海裡留下的印象大多是蒼老疲憊的,她會盡自己所能去賺錢,讓林倦歸有學上,也會在林倦歸惹事的時候失望地看着林倦歸,問林倦歸為什麼不能争氣一點兒。
有時候林倦歸會想,自己以前經曆過的那些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而已。
小學那會兒林倦歸成績并不好,他更喜歡跟着樊美儀在古玩攤子上聽那些客人和樊美儀侃侃而談。
樊美儀的攤子什麼都有,上個世紀的收音機,十幾年前的DVD,看起來很舊其實是去年出産的各類錢币和假文物。
這類生意容易得罪人,但樊美儀有張巧嘴,不僅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甚至能哄得人沒什麼脾氣。
可就算樊美儀那張嘴再能念叨,還是保不齊會有人過來找麻煩。
文物圈就是這樣,人家有造假的能力,你也可以有鑒寶的本事,買着假貨了是自己沒眼力見,錢花出去了哪兒還有要回來的道理?
說到底那些古玩不過是工藝品,如果抱着一定能買到古董的心态肯定會被人嘲笑玩兒不起。
林倦歸那會兒才十歲,跟着樊美儀走南闖北,去南邊拿貨放到北邊的小攤子上售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有些喜歡占便宜的人知道自己買壞了東西跑來砸場子,揪着樊美儀的頭發讓她還錢。
剛放學的林倦歸來到集市看見的就是狼狽不堪的樊美儀,他上前咬了那肥頭大耳的男人一口卻被狠狠甩開,整個人摔在地上,差點兒起不來。
看見林倦歸受傷,樊美儀淚眼婆娑地喊着說:“大哥,我還你錢!我還你錢!小孩兒是無辜的!”
樊美儀頭發淩亂無比狼狽,她從挎包裡拿出幾張百元大鈔,被男人一把搶過,順手将她掄了出去,包裡的鑰匙和零散的硬币全灑了出來。
男人蹲下身把從樊美儀包裡掉出來的錢全撿走了,還不忘踩一腳樊美儀的包。
晚上樊美儀拿碘伏幫林倦歸把腿和手臂的傷口消毒,對林倦歸說:“是我對不起你,讓你看見這些不好的東西。”
林倦歸搖頭說沒事,“我很快就長大了,我能保護你的。”
樊美儀抱着林倦歸一聲聲說着媽媽沒用,林倦歸安慰樊美儀,起身拿起碘伏和棉簽幫樊美儀把手上的小傷口也消了毒。
但事情怎麼會輕易結束。
林倦歸被那個過來找茬的男人盯上了。
他跑到樊美儀的攤子前把之前林倦歸咬過的地方亮給所有人看,說林倦歸把他咬傷了,他過來要補償。
樊美儀賠着笑臉,說錢都還了,林倦歸咬的那一口也沒多重,隻是淺淺破了層皮而已,還把攤子上的一條煙遞給對方,像是希望對方能就此罷休,别再無理取鬧。
可男人卻一把甩開樊美儀遞來的煙,笑容奸邪狡詐,“這就想把我打發了?”
“事情總得解決,我們不能一直掰扯吧,你想怎樣呢大哥?”
“你兒子挺嫩乎的,我很喜歡他,讓他認我做幹爹怎麼樣?”
樊美儀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她明白的男人的潛台詞,也毫不留情地說了拒絕。
可迎接樊美儀的隻能是攤子被砸。
她的頭發再一次被對方揪住,這次男人依舊沒有手下留情,“我看你們孤兒寡母在這條街上賣挺辛苦,跟着我不會虧着你,犯什麼犟呢?!”
“放開我媽媽!”一聲稚嫩的聲音從男人身後傳來,樊美儀看見的是林倦歸雙手握着家裡菜刀的樣子。
他抿着唇滿臉堅毅,有種要和對方同歸于盡的狠戾。
樊美儀皺起眉,還不等她說話,身側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用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頭,表情很是嚣張地說:“來啊小子,要是你今天不敢砍,我就把你媽弄死。”
林倦歸真的砍了。
那男人身上有很多脂肪,被砍一刀也沒流多少血,林倦歸下手後他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說林倦歸有種。
警察和醫生一起過來,得知動手的人是個十歲的孩子,他們面面相觑,把樊美儀和林倦歸一起帶回了警局。
樊美儀把事情經過說完,她潸然淚下,埋怨自己沒用,還害得兒子和她一起吃苦。
林倦歸幫她擦眼淚,“我說了,我能保護你的。”
旁邊的民警似乎心有不忍,但還是沒忘了教育林倦歸說:“保護媽媽是一回事,拿刀砍人又是另一回事了,雖然阿姨知道你是迫于無奈,但這樣做是不好的。”
樊美儀抱着林倦歸匆忙點頭:“警察同志,是我沒教育好這孩子,有什麼事沖我來就好,他還小啊!”
民警歎了口氣,“那條古玩街魚龍混雜,這些年你們做這種文物生意的真貨假貨一起買賣,已經鬧出不少糾紛了,你要是真的為了小孩好,就應該讓他遠離這種環境啊。”
樊美儀沉默不語,林倦歸剛想說些什麼,樊美儀卻對他搖了搖頭,“是媽媽不好,沒什麼本事賺大錢,還苦了你和我一路漂泊,可是你以後不能再出手傷人了,這樣不好,知道嗎?”
林倦歸跟着她天南地北地跑,成績本來就不好,現在又知道拿刀砍人了,将來真的會有出息嗎?
這次事情讓樊美儀把這些年攢的錢全都賠了出去,她帶着林倦歸回到那個逼仄到隻有十幾平米的家,打濕毛巾幫林倦歸擦臉。
樊美儀坐在床邊表情複雜,深吸一口氣後仰着頭,像是做好了什麼決定。
把手裡的貨都低價賣給了别的同行之後,對方問樊美儀以後是不準備再做古玩生意了嗎?
“嗯,我準備帶小林去南方,我在哪兒都餓不死,但不能再讓他跟着我混日子了。”
當年國内最南邊的城市正處于高速發展時期,樊美儀去給人家當保姆和月嫂,送林倦歸上了當地還算不錯的中學。
隻是林倦歸從小就跟着樊美儀在外面玩兒,他無法收心學習,一些本地同學見他好欺負就肆無忌憚,那會兒林倦歸整天和人打架,壓根兒就沒消停過。
樊美儀給人家照顧孩子,想擠出自己的時間非常難,從老師那裡知道林倦歸經常曠課之後她疲累地歎了口氣,問林倦歸為什麼。
“這麼好的學校,你就不能好好學習,别再惹事打架了嗎?”
林倦歸别過頭,他知道這樣不好,也沒有和樊美儀說他在學校被人排擠的事,但他不是被欺負了還忍氣吞聲的人。
樊美儀的蒼老愈發明顯,林倦歸甚至能看到她的擡頭紋。
少年的沉默讓樊美儀歎了口氣,她把林倦歸接回家,還給林倦歸做了他喜歡吃的海鮮。
來到南方後林倦歸反倒比以前吃得習慣了,見林倦歸吃得這麼香,樊美儀又往他碗裡夾了一筷子。
“媽媽沒本事,文憑不高,也教不了你多少功課,我知道在新學校裡你不适應,可不讀書哪兒有出路呢?你不像那些家庭健全的孩子有長輩的庇護,以後你想擁有怎樣的生活都隻能靠自己,我除了供你讀書幫不到你什麼了。”
“我……知道了,會努力的。”
次日,經常來找林倦歸麻煩的一幫人依舊在林倦歸回家的那條路上堵他。
林倦歸已經決定認真學習,他不想再看見樊美儀失望的眼神,也不願讓樊美儀再為他操心。
所以有什麼事最好今天就了結了。
林倦歸不怵他們,表情還是一貫地冷豔淡定,“也是奇怪了,我到底哪裡惹到你們,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每天打來打去真的很累,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很無聊?”
領頭的男生笑得很痞,“哪有為什麼,看你好玩兒又耐揍咯!給哥幾個當陪練不是很好嗎?你怎麼還委屈上了?”
林倦歸嗤笑一聲,他慢慢挽起校服袖子,“找個地方吧,既然想讓我當陪練,我就隻能打到你們再也站不起來為止。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把我打死,反正我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一條命交代給你們,你們進少管所待幾年出來之後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這幾人明顯被林倦歸的話唬着了,但少年人有的是不怕事的勇氣。
林倦歸把他們全打趴下之後掐着領頭的脖子,笑容瘋狂又扭曲,“告訴你,幾年前我就敢拿刀砍人,要不是轉學過來得安分一點兒,你以為我會讓着你們?要是還敢過來找麻煩,到時候就看看是你不怕死還是我不怕死。”
男生擺着手搖頭,臉頰已然漲紅,瀕死的感覺讓他無比恐懼。
林倦歸松開手站起來,離開時還不忘踹上一腳,“今天是最後一次,以後你再敢來,看我會不會手下留情。”
這場架雖然打赢了,但林倦歸身上也挂了彩。
樊美儀還在别人家上班,林倦歸給自己煮了面吃,用碘伏把身上的傷口上完藥就睡了。
那一夜他發高燒,起身找藥吞下之後整個人縮成一團,眉頭緊緊皺着,忍耐着身體的不适。
林倦歸請了一天假,他再回學校的時候發現身邊的同學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等到了座位林倦歸才聽到他們到底在議論什麼,說自己轉學前殺了人,還是拿刀砍的。
林倦歸沒忍住笑,他一句話都沒解釋,老師們更不會理會這些沒有來源的無稽之談。
中學時期對林倦歸來說很煎熬,身邊隻有一心完成任務的老師和叽叽喳喳議論他又排擠他的同學。
他被安排到了最後的座位,和垃圾桶坐在一起,好像他也是個垃圾。
林倦歸的中考成績一般,這已經是他努力後的結果了。
這幾年他在學校安靜又低調,像個可有可無的幽靈,那份議論的好處是沒有人敢再來招惹林倦歸,壞處是誰都不願意和林倦歸做朋友。
不過對樊美儀來說林倦歸能在學校好好的,沒有惹出什麼事情就已經是驚喜了。
按理來說以林倦歸的成績該被送到職業高中去,可樊美儀的雇主挺厲害。
樊美儀做事勤懇細緻,她很少開口求人,雇主知道她的背景條件,答應樊美儀說可以幫林倦歸安排入校。
林倦歸就這樣上了高中。
高中是林倦歸人生的轉折點,他當時五官已經長開,像一朵花豔麗帶刺的花,比班裡的很多女同學都漂亮。
有人以為他隻是軍訓的時候剪了短發,直到聽見林倦歸說話才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男生。
開學後沒多久,班裡設立學習小組,老師讓成績好的同學多幫成績差的同學補習,這樣不僅能鞏固知識點,成績差的同學也能再學一遍。
可能是林倦歸的臉太過賞心悅目,即使入學考試的時候排在倒數第一還是有不少同學過來問他要不要組隊學習。
林倦歸初中的時候被人排擠,又因為坐得太靠後看不清黑闆上寫了什麼,他學得很吃力。
可那麼多次的倒黴終于換來了一次好運,他來到一個很不錯的班級,趁機将以前那些沒抓牢的基礎統統複習了一遍。
林倦歸開始嘗到學習帶來的樂趣,這份成就感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
期中考試結束,樊美儀看見林倦歸的成績單後喜極而泣,她抱着林倦歸說可算熬到頭了,林倦歸彎了下唇說:“這段時間我都沒有惹事,你别太辛苦。”
“好,我知道的,來,我買了蛏子和大蝦,現在就做給你吃!”
看着樊美儀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林倦歸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有種難得的喜悅感。
隻是林倦歸這張臉注定會為他惹來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