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岑安窩在形體椅裡,耗費整宿時間去處理善三的記憶數據。
這種記憶數據有别于記憶盒,本質是一堆神經元集群産生的放電波,紊亂而龐大,他站在電脈沖流形成的風暴中央,莫名地心生敬畏。
祈告訴他,人的思想意識和一般仿生人的不一樣,後者基于算法與程序産生,是有迹可循的,而人類卻更為複雜抽象,且生生不息,無法通過威脅的方式獲得服從。
然而,以記憶移植為核心的溯技術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可以無視思想的壁壘。人類強悍又無形的思想意識,在它面前,和高等的機器一樣,是可以程序化和數字化的。
岑安用了一半的時間,分析賀時洄交給他的“傘”。傘的存在讓他得知全球各地溯技術重新開發的進度,他發現目前取得最尖端成效的“溯光者”們,來自佛羅倫薩市,那正是黑傑克不久前去過的地方。
岑安淩亂的思緒漸漸被一條線串起來。黑傑克一定跟溯技術有着極深的關系,手裡還握着幾十年前,溯技術風靡時的神秘産物,玩家禁忌檔案。黑傑克為何會擁有溯的産物,祁越又為何執着于摧毀溯?黑傑克盯上岑安,會跟祁越有關麼?他們認識麼?
岑安在賽博空間中握緊那把傘,數據加載的過程讓他現實中的顱骨明顯發燙震顫,他懷念起江燼冰涼的手指。
岑安的猜測變得越發離譜起來,他開始懷疑,黑傑克會不會跟他是一個時代的人,會不會認識控制了自己很多年的“病鬼”專家,又或者自己二十年來的生命都是假的,他根本沒去過兩百年前,那不過是一個以缸腦為載體,實驗出來的虛假記憶?
岑安發現自己陷入了可怕的虛無漩渦,無法證實的東西,再怎麼想都不過是庸人自擾,他果斷停止朝這個方向思考下去,又想起白King和賀時洄都說,玩家禁忌檔案可以解答自我存在的問題,告訴你,你是誰。
他此刻對它的好奇達到了頂峰。他需要它。
思緒紛飛間,岑安腦機裡新編好的程序運轉出了結果。
他的意識跨越陸地海洋,翻過時差,躍入佛羅倫薩的一處地下私網,溯光者們的地盤。
他悄無聲息地複制了一套他們的最新成果,那正是尚不成熟的溯技術。
不過,用它撬開善三的記憶,足夠了。
岑安不知道他的做法是否道德,是否合法。誠然,這個時代的科技很發達,可他卻感受不到正常的秩序,人也不正常,都是浮躁的、呲牙咧嘴的。他已然身陷迷霧,認知裡那些良善美好的自我約束規則,如果再盲目堅持下去,他一定會被拐入深淵,他想。
他緩了一會兒,接入溯編譯善三的記憶。
以第一視角感受到的畫面,帶着歲月的痕迹,像曝光過度的廢片。他的視線沿着燈影迷亂的街道飛馳,建築物擁擠且沒什麼布局可言,左邊是電競酒店、大商場、酒吧,右邊是燈紅酒綠的賭場、複古舞廳、餐廳,各種震天響的音樂從牆縫裡滲出,街頭少年駕着自行改裝的飛車從建築物間追逐競駛,喧阗笑語讓本就不多的空間更加逼仄。
“阿蘭,這是哪裡?”岑安問。阿蘭跟着他一起躍入了善三的記憶。
“薄荷港,一塊濱海的、灰色産業錯綜複雜的紅燈區。”
這片地區,最招搖的場所當屬“夜後”賭場,美輪美奂的建築鮮活得仿佛具備生命氣息。善三初見阿枚,就是在這裡。
賭桌上,阿枚坐姿散漫,身後是滿身改造體的保镖與高利貸惡徒,将他襯得年輕無害,全息遊戲的影像投射過來,一條金魚縱橫于他掌上。
善三判斷阿枚二十出頭,很年輕的小夥子,他穿一件特質的黑色套頭衫,兜帽遮住眼,又戴了巨大的純黑口罩,善三看不清他的面容,隻隐約可見鼻梁的輪廓,峻峭如山。
長相妖娆的男子彎下腰給他喂酒,一隻手剛搭上他的口罩,就被他捏着喉嚨按在桌上。沒送出去的酒成了兇器,他看着男子生生嗆死,發出笑聲,将手邊成堆的籌碼嘩啦啦地推倒,剛從莊家手裡赢下的兩箱紙鈔,被他天女散花般抛向天花闆。他在滿堂人氣氛緊張的相觑中,大步流星地離去。
善三再次見他,還是在賭場,他有了個小男友,好像受了委屈,他抄着闆凳毫不客氣地為男友出氣。善三不知在忙什麼,隻隔着老遠匆匆看了一眼。
岑安發現什麼,将善三的記憶倒退回去。
記憶是動态的,他反複重複着某一片段,“這是……鳳凰?”
畫面模糊,岑安卻不會認錯,那個被阿枚摟在懷裡的男子,是鳳凰。那雙幸災樂禍的漂亮眼睛,稍微一眯,便展現出幾分蠱惑。
像是感受到岑安窺探的視線,鳳凰朝他看過來,阿枚的視線緊随其後。
漆黑如墨的一雙眼,沉甸甸的,岑安如中了一顆子彈,心髒倏然一墜。他一時分辨不出,這眼神究竟是看向他的,還是看向善三的。
善三第三次見阿枚,阿枚已經死了。善三沒有見到屍體,賭場一位股東侵占了阿枚的私人财産,委托善三清算轉移。
岑安暗暗記下這位賭場股東,老魏。
善三對阿枚的記憶到此為止,岑安又翻了幾遍,始終找不出善三如何發現兇手是灰光的。
他從這段記憶的代碼開始查,很快發現,這段記憶也是被編輯過的。他翻查了很久,幸好隻有删除操作,沒有拼接或者替換。
這說明,至少他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被删除的應該就是灰光與阿枚的交集。如果還想獲得更多阿枚的信息,也隻有灰光這一條路了。
至于灰光……希望拉尼娜能靠點譜。
疲憊感湧上心頭,岑安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幾個小時後,岑安被一陣嘈雜吵醒,警笛聲自遙遠的地方飄來,似有若無。
牢房裡閃爍着奇異的光芒,頭頂的紫眼睛在高空無規律地踱來踱去。
“怎麼了這是?”岑安問。
“進入二級戒嚴狀态了,”山海靠在镂空的牆壁上張望,“聽隔壁說,暴力層監獄突發暴動,出人命了。”
“暴力層?”
山海朝一個方向指了指,“那層關着的都是四肢發達的家夥,總是出現互毆情況,每次都很血腥,就有了這個外号。”
岑安想到庇歐斯。他和拉尼娜在禁閉室惹出的亂子,也不知是怎麼處理的。
岑安站起來,活動四肢:“拉尼娜跟程池呢?”
正說着,牢門從外破開,拉尼娜嚷嚷着,“你小子沒用啊,連道智能鎖都搞定不了?”
程池灰頭土臉地跟在她身後,指着“腦洞”委屈道:“什麼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都跟你說了我沒腦機,你為難我!你怎麼不說你操作菜,我就是找個錘子一點一點鑿門,都比用嘴指導你來得快——诶,佬兒看着呢,不許動手!”
拉尼娜放過了他,轉而拍了拍岑安的肩膀,“聽說‘暴力層’那邊昨晚進來個新人,剛來就打服了那兒的頭頭兒,現在不知去向了。走,佬兒!我們去看看那邊怎麼個事!”
“不是……”岑安被她拖着走,忍不住笑道:“你這語氣,怎麼有種監獄我說了算的感覺?”
“可不,這監獄現在跟着你姓岑了。”拉尼娜認真道,又扯了他一把,“走嘛,我讓青鋒給我開門他不肯,他隻聽你的。程池黑不進門鎖系統,看來得你親自出手了。”
剛跨過門,岑安腦中出現了一套清晰的監獄布局圖像,覆蓋整個監獄的混沌迷霧在他眼裡消失不見。
這樣的特權,并未讓岑安感到驚喜,他隐約覺得自己就要觸碰到深埋監獄之下的東西了。
“你為什麼不試着黑進去?你的‘小女孩’不是沒被剝離麼?”岑安邊走邊問。
“那麼難的微機技術,我怎麼會?”
“你不是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