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一家三口難得聚齊。
殷商時代和先秦一樣,實行分餐制,每人面前一張小桌,一份相同的菜肴。姜桃坐在殷夫人左手邊,夫人的另一邊坐着哪吒,而李靖作為一家之主,坐在隔着一條過道的對面。
今晚的主食是黍米,配菜都是綠葉植物,肉食是雞肉和豬肉,在這個時代,屬實很奢侈。
飯廳裡鴉雀無聲,寂靜得令人尴尬,隻能聽見碗筷磕碰和吞咽的聲音。
這也難怪,以往吃飯要麼李靖不在,要麼哪吒不在,兩人同時在場便會出現眼下情景,氣氛有如鴻門宴。
“阿桃,今日去集市上,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嗎?”殷夫人主動找話題問道,試圖緩解氣氛。
姜桃連忙咽下一口飯,腮幫子鼓鼓地回答了一二。
但這并不是重點,重點在後面。
“我還看見了一個巡遊的雜耍藝人,指揮小狗跳火圈,可好看啦,那小狗特别聰明伶俐,隻是它的尾巴上都是燒焦的痕迹,肚皮上也有傷,讓我突然很難過,就沒有給他投錢币。”
殷夫人面露驚訝,眼睛微微瞪圓:“那他是不是虐待那隻小狗了?”
姜桃餘光偷偷瞄了李靖一眼,發現他停住咀嚼,正做傾聽狀,連忙演技十足地歎息一聲,說:“肯定是啊,小狗都很貪玩,能那麼乖巧精準地完成跳火圈,必定是千百次訓練才練成的,這期間不可能不頻繁受傷。那人真是殘忍,利用小動物賺錢。”
她說得茶裡茶氣,其實就是故意給李靖聽的。
果然李靖沉吟良久,才重新咀嚼起晚飯,但他并沒有發表任何言論,而是沉着臉朝哪吒瞥一眼,
哪吒正用筷子戳豬肉塊,在盤子上戳出不悅的響亮的動靜,李靖眉毛挑起來,胡子也跟着聳動。
他舉起酒樽,喝了一口,放下時目光朝姜桃投來,以教導主任般的口吻質問道:“是不是哪吒指使你這麼說的?”
啊?姜桃愣住,她預設過無數種反應,唯獨沒有這一種。
話說他到底有多不信任自己的兒子啊,隻要與他有關的事,都往最惡劣的方向設想。
姜桃剛要開口解釋,哪吒霍地從桌案後站起來,膝蓋磕到桌沿,滿滿一斛水潑灑到地面上。
他握緊雙拳,狠狠瞪了李靖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就離開了飯廳。
“不是哪吒讓我說的啊,”姜桃有些急了,立刻闡述道,“為什麼您會這樣問?”
李靖自是不知道她曾偷窺過,知道哪吒捏死小狗的那件事,他手指捏緊酒杯,怒視着哪吒離開的方向,聽到她的話語,手指又慢慢松開。
“沒什麼。”他抖了抖胡子,哼着鼻子回答道,便不再理睬她了。
算了,毀滅吧,姜桃小幅度翻了個白眼,心想以後還是讓你塔不離手,成日提防自己兒子吧。
她飛快塞了幾口飯,也提前告退,端着幾隻桃子跑到哪吒房門前,輕輕敲了敲。
沒人應門,也沒有聲音,姜桃鼓足勇氣,在門闆上輕輕推了一把。
門不僅沒鎖,根本就沒關嚴實,一碰便吱吱呀呀向裡打開,她蹑手蹑腳邁進去,穿過起居室,撩開通往卧室的簾子。
“哪吒,你在嗎?”她邊走邊問,然後就在裡邊靠牆的小床上,看見了哪吒氣鼓鼓的身影。
他沒有躺着,而是抱着手臂盤腿坐在榻上,一雙眼睛裡淬滿了怒火。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憤怒,先前渾身是傷突破結界那次更多的是失望與不解,可這次純粹隻有憤怒,仿佛一隻爆竹,随時都能迸裂爆炸。
他沒當場發作,已經很給李靖面子了。
“哪吒,你先别生氣,我們想想辦法,把證據甩在你父親面前,他自然就會明白一切了。”姜桃拿出安慰幼兒園大班小朋友的語氣,柔聲勸說道,在他床邊坐下,桃子放在一旁。
可她忘了,哪吒的思維和意識也随着身體呈幾何級數增長,再加上他學習知識極其迅速,有如盤古開天辟地,此時此刻早已不是五六歲孩子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一陣見血的判斷。
“明白又如何,他是不會低頭向我道歉的。”他冷冷地說道,“他隻在意他總兵大人的名譽,和身為一家之長的尊嚴,否則就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污蔑我。外面的人視我為妖怪,你以為他又好到哪裡去?”
“不、不會的,哪吒,你先冷靜一下,李靖大人再怎麼說也是你的親生父親,他還是愛你的。”
“愛我?阿桃,我出生的時候,若不是師父及時趕到,他早就一劍将我劈死。他如今肯将我養大,全是因為太乙真人答應做我師父,讓他賺足了面子,那才是他的最愛。”
姜桃無言以對了。原來他竟想得這麼深,隻是一直都沒有表現出來。
“他可劈不死你。”姜桃嘟嘟囔囔道,腦海裡閃過“十萬個冷笑話”,不知是不是被逗到了,竟膽肥地擡起一隻手,在哪吒頭頂揉了揉。
發絲厚重細膩,手感絕佳,于是忍不住又揉搓了兩下。
“好啦,别想了,至少夫人是很愛你的,有多少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母,父愛和母愛都感覺不到呢。”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眼睛忽然淚汪汪起來。
哪吒擡起眼睛,看見她雙瞳含水,眼尾绯紅,以為她說的是她自己的身世,怒氣瞬間沒了大半,隻剩下一種複雜的類似于心疼的情緒。
“嗯,我還有阿桃呢。”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容純粹明媚,可卻隐隐透着股難以形容的無形壓迫,“阿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隻要阿桃就足夠了。”
姜桃摸摸鼻子,每次聽到他的唯一論,她都有點心驚肉跳,不知如何做答。
他盯着她眼睛,像是在等她回應。
姜桃眸子微微飄忽了一瞬,繃緊下颚,也笑道:“嗯,我也是,隻要有哪吒就足夠了。”
得到這個回複,哪吒很快就把李靖抛到腦後了,愉快地躺進被窩,任由姜桃給他掖好被角,趁她俯下身的時候,鼻子湊近領口使勁嗅了嗅。
姜桃登時紅了臉,卻不敢動作幅度太大,隻能假裝毫無察覺,借着給他整理床尾,慢慢挪開身體。
離開時,看見哪吒正歪頭瞅着她,眸子黑得深不見底,嘴角卻勾着笑意。
好看,但莫名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