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嘉靖帝還是頭回遇見,能猜中他謎中真義的小丫頭,便知她心機眼力極佳,又挑眉問道,“你怎麼這幅打扮?”
顧鼎臣從旁答道:“陛下,今日端午亦是女兒節,京城舊俗家家妍飾小閨女為樂。”
“是嗎?小姑娘走近些,讓我瞧瞧你的眼睛。”嘉靖帝向黛玉招了招手。
黛玉緩緩上階,輕擡下颌微微展眸。
“好一雙剪水清瞳,若是看不見那就太可惜了。”嘉靖帝将身斜靠在扶手上,把玩着手裡的桃木乾坤陰陽镯。
“朕聽文孚說,你從前目盲,在佛前拜了一百零八拜,誠感佛光就複明了,這麼說西方如來果有神力?”
原來引發嘉靖帝好奇的是這樁事。文孚即是陸炳的字,可見真是他借機試探,而故意向嘉靖帝提及自己的。
黛玉不由有些後悔,當初為了避免白龜咬人複明的逸聞,給張居正帶來麻煩。而選擇在拜佛後對外宣稱複明,任傳聞散布,而今看來還有欠考慮。
幸而她當初昏睡不醒,被一位藍姓道士所救的事,沒有傳出絲毫風聲來,否則嘉靖帝更會迷信修仙之事了。
鐘漢離尋了一千一百年,才度化一個呂洞賓。不仁不義的君王,還想位列仙班,簡直做夢!人都做不好,何談飛升!大明真的不需要,崇道玄修大興土木的道士君王。
嘉靖帝自來崇道抑佛,禁修寺廟,驅逐番僧,還讓翰林院撰文斥佛,哪裡希望如來顯靈,沖擊他的信仰。
思考了瞬息,黛玉回答道:“小女并非天生目盲,十歲那年忽然不能視人,半年後又莫名恢複目力。期間尋醫問藥,求神拜佛無數次都不見效,因拜佛而複明純屬謠言。
小女聽聞錦衣衛擅偵緝,陛下若想查探詳情,不妨派人調查一番,若能知其因由,小女亦感激不盡。”
說着用眼角餘光瞥了陸炳一眼。
萬一皇帝真拿此事,要陸炳查個子醜寅卯來,就是他自找麻煩了。
這也是黛玉不忿自己被卷入是非中,對陸炳小小的反擊。果見陸炳微變了臉色。
“嗯,小姑娘聰穎善思,是個實誠孩子。本就無稽之談,不必查了。”嘉靖帝颔首,接納了這個說辭。
正當黛玉以為對話到此結束,可以放她回去之時,陸炳竟将她從前的詩作,呈給了嘉靖帝。
“陛下,顧侍郎的外甥女還是七步成詩的才女,這是她平素詩文,還請陛下過目。”
“是麼?”嘉靖帝隻略看了一眼,又遞給其他臣子,對顧璘道:“顧卿啊,你這個小外甥女寫的詩情緻深蘊,婉轉回環,擢秀于文林。”
顧璘悄然籲了一口氣,欣然笑道:“承蒙陛下金獎,但願林娘以此為勉,不負聖譽。”
一旁拿着詩稿的老臣撚須一笑,也跟着誇贊:“文辭缜密深曲,脈絡隐秀細膩,頗有李義山的格調。”
黛玉偷觑那人一眼,隻見他年老膚白,身材高瘦,一雙白眉稀疏,眼睛細長。
如果沒猜錯的話,此人正是禮部尚書嚴嵩。
她臉上不由帶出一絲冷意,隻怕嚴嵩再多說兩句,自己要被盯着寫頌聖詩了。她甯可不要詩才,也不想為嘉靖這個獨夫民賊,歌功頌德。
黛玉将心一橫,開口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記得一句‘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小女才疏學淺,怎敢與樊南生相提并論。”
此話一出,方才随聲贊歎的臣子們瞬間噤聲。
顧璘倒吸了一口涼氣,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顧鼎臣脊背一僵,掌心捏出一把冷汗。
嚴嵩眼眸深斂,意味深長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這首《賈生》,是晚唐詩人李商隐借古諷今的詩,揭批唐宣宗服藥求仙,荒于政事,不顧民生的事。
而當下情景,嘉靖召問女童是否因神佛複明,與漢文帝半夜問賈誼鬼神之事何其相似,不啻于對今上冷隽的嘲笑。
嘉靖帝神色僵了一瞬,攥緊了手裡的陰陽镯,壓低了聲音道:“你是憐賈誼而自憫,身為女子有志難伸,還是别有他意?”
暖風掠過,亭外芭蕉輕舞,蟬噪似乎也蓦地停歇下來。
黛玉淡笑道:“陛下,那是李義山的詩,不是小女的詩。因不喜歡他的詩,不曾深究其意。”
她索性裝乖,擺出一副懵懂模樣,又不指望嘉靖帝能虛心納谏,放棄修道。
先前特意說一句“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就是為自己點破而不說盡的諷刺,豎起一塊進可攻退可守的力盾。
誠然,在嘉靖眼中,這或許是小姑娘的狡辯之辭。
黛玉再度俯身跪地,對皇帝道:“分明是那位老大人提及的李義山,想必深谙詩中題旨,不如請他為陛下解答,小女也好洗耳恭聽。”
她三言兩語将這個燙手山芋抛給了嚴嵩,堂而皇之地擺了他一道。
果見嚴尚書當即惶恐伏地,顫聲道:“老臣仰惟皇上稽古詩文,剖晰微理。此詩分明是譏賈生空談無施,不足與謀國。帝王夜半垂詢,已顯尊賢之意。隻恨腐儒不察聖主深衷,竟懷怨怼之心。”
好個颠倒是非,承顔候色的奸臣,硬生生曲解了詩意。
嘉靖帝鼻子裡哼了一聲,“打牙犯嘴,真當朕是漢文帝、唐宣宗了麼?”
黛玉窺見表舅暗抹額汗,唯恐牽連到他,不得已鳴金收兵,說了幾句套話作結。
“陛下今次召見小女,啟天地大德,垂乾坤曠恩。惟願天下女孩兒,都能如我一樣交運,永沐聖澤。願吾君父萬壽千秋,蒼生同慶。”
分明是一篇普通的頌詞,但少女純潔無瑕的眼眸中透着真摯,衆人不禁松了一口氣,緊張壓抑的氛圍,當即緩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