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一陣窸窸窣窣的塑料摩擦聲後,隻剩火焰跳動的畢剝聲響,他們各自吃自己的餅幹。
鐘烨望着外面,樹洞位于高地,今夜月明星稀,清輝撒遍大地,往外望去,山林剪影一覽無餘,如同蒙着細白軟紗的黑灰雕塑。
一枚白色的東西忽然掉落在他鼻尖。
“下雪了?”鐘烨詫異道。
似是為了應和他的話,輕柔細小的白色飄入視野中,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剛才吹嘯的北風也變得綿長溫和。漆黑起伏的山脊如同沉睡巨獸的脊背,圓月高懸,薄雲細細,一片片軟白在天地間飛旋。萬物在熟睡。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鐘烨自幼喜歡下雪。看繁雜的世界被同樣的白色覆蓋,本身就是一件安靜而治愈的事情。
元玉望着飄飛的雪花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鐘烨閑聊道:“我小時候一下雪早上就不用早起,一覺睡到天亮,睡醒了還可以堆雪人玩。感覺我們山裡不太冷,出來住的每年冬天都很冷,今年最冷。”
這是一個輕快的話題,他語氣也閑适,但元玉神情有點凝重,沉默許久,道:“我見過比這更冷的冬天。”
他的聲音輕緩,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
“忘記是多久之前了。人呼出的白氣幾乎瞬間成冰,山裡的狼群餓紅了眼,一批批地襲擊村莊,村民殊死搏殺,最終同歸于盡。那麼多屍體,有人也有狼,一個冬天都沒有腐爛,到來年春天才解凍發臭。”
“冬天,總意味着殺戮、饑馑、絕望和掙紮,誰都拼了命,隻是想讓自己活下來,但常不如願。你們不是有一句話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覺得很貼切。”
元玉很少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
他轉頭望着鐘烨:“我的确不在意生死,自己的都不關心,更何況是别人的。可看着一代又一代生命消亡,多少有些感慨。他們竟然,說死就死了,這很奇怪,也很可憐。”
鐘烨想起來從鐘知行口中聽來的故事,同樣關于苦難和傷亡,那些故事或許鐘知行也沒有親眼見過,而是從他的長輩那裡知道的,代代相傳了不知多少年,也不知要再傳多少代,它們指向同一個含義:衆生疾苦,天師自當擔當大義,盡力幫扶。
他道:“生命和記憶,有一個存在就算活着。”
“但是,沒人記得他們。”
“這不你還記得?”
“我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相貌。”
“不用,記住他們來過就夠了。”鐘烨搖了搖頭。
他知道自己回答得敷衍,可神獸和人類的價值觀念迥然不同,深入談論容易争議,他不想争論。他和别人争論過的已經夠多了。而且元玉心性不壞,話也不壞,非要深究沒什麼意思。
元玉貌似信服了他的說法。
忽而問道:“那你死了之後呢?”
用人類的禮儀來衡量,這話毫不客氣,非常冒犯,容易解讀出詛咒的含義,鐘烨卻覺得這問法有點有趣,想了想,笑道:“你要是記得我的話,就當我活着。要是不記得了——反正都不記得,沒什麼關系了。”
元玉似乎感到不解,但沒有多問,應道:“嗯。”
聲音有些悶。
雪下了一個晚上,直到拂曉時分才逐漸停住。
天色亮而蒼白,鐘烨觑了一眼太陽,也是蒼白的,顔色和地上的雪頗為相似。如此相似的色彩,世界好像變薄了。
他們穿越山林,曆經道路,終于回到了熟悉的街道。
今天是工作日,早上八點多,路上擠滿了人和車流,有人氣定神閑地等待,有人眉頭緊皺,按捺不住,車喇叭響個不停,混入喧嚣忙碌的早晨。
昨夜氣溫驟降,天明北風寒,來往人們都裹了厚衣服,有的可能沒來得及準備合适衣服,套了一層又一層,格外臃腫。
跟他們一比,隻穿了月白衣衫外罩大衣的元玉,格格不入。
雖然他說自己一般不會冷,但看這副打扮,鐘烨還是有一種自己欺負他的錯覺,正好走到一家商場門口,他道:“太冷了,我給你買一件衣服吧。”
元玉果然道:“我不需要。”
鐘烨糾正:“你需要。往後大概率還降溫。”
元玉就點了點頭:“謝謝。”
商場剛開門不久,充斥着節奏輕緩的音樂,早上顧客少,毫不擁擠。有幾個櫃台還沒開張。元玉對燈火通明的商場很是好奇,仰頭看着方格天花闆,好像在判斷音樂聲從哪裡傳出來的,鐘烨跟旁邊的櫃台問了兩句,回頭見他已經站到一具裝扮時尚的塑料模特面前,仔細打量。
塑料模特身上套着當季最新款的皮襖,金屬拉鍊在燈光下閃着冷冽的光。
元玉問:“我之前在書裡看見一個故事:一個長頭發女人可以把人變成雕塑,這就是嗎?”
鐘烨道:“美杜莎,那隻是神話傳說,神話都是假的。——嗯,也不一定,你是神獸,神獸也屬于神話,但是真的。”
說完才意識到話裡的重點:“等下,你能看書了?”
“隻是一些簡單的。”元玉道,“複雜的,比如你書架上那本什麼志異,我就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