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可能認錯。
一時,之前各種成型不成型、出現沒出現過的猜測從心底滾上來,宛如玻璃珠子般滾動,而黑魍魉的畫作,像一根繩子,将它們連成一串。這串珠子彼此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無數隻爬行的螞蟻。讓人心悸。
他想起缺頁的神獸手劄,當時書庫裡除了自己隻有鐘明言一人;
他想起走近時,鐘明言刻意遮擋住所看内容;
甚至想起自己和鐘蔚争執不下時,圍觀的大大小小天師中,獨獨少了鐘明言。
他當時在哪?
在幹什麼?
為什麼去?
黑魍魉察言觀色的能力一流,見他如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都不吱聲,一個個蹦到元玉身後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即使到了現在,鐘明言有鬼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實,鐘烨仍舊很難将他看作一個壞人,二十年來的相處,讓他十分信任長輩,辛辛苦苦将他養大的長輩們,與他而言是一座山,堅固而巍峨。現在山還沒有崩塌,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在下一秒崩塌,或者,當他拿起錘子輕輕敲下山體表面一小塊時,裡面究竟是堅實的内裡,還是空蕩無物。
不對。
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幕後黑手另有其人。之前有伯母葉照死而複生,撲朔迷離,而今又有鐘明言的身份疑窦叢生,他相信巧合,但不會相信同時有這麼多巧合。
現在傾向一種新的猜測:這些巧合是有人故意堆出來的,目的就是做出給他看,引發心底猜忌,從内部瓦解天師陣營。
但這樣解釋,有幾個點仍然牽強,比如何必找他一個籍籍無名的年輕天師,他根本沒多少名聲。難道是覺得他比較好騙?
還有,根據黑魍魉的描述,它們是偷偷逃跑的,也就是說,目前事情發展不在幕後黑手的考量中,也就是說,現在呈現出的都是真實的,這跟剛才猜測相悖。
還是說,黑魍魉本身就不值得信任?
這一切都是它們的又一場鬧劇?
鐘烨掃去一眼,正好跟元玉腿後探出的黑腦袋對上視線,後者猛然縮回去,他暫時在心底否定了這個猜測。
黑魍魉演技沒那麼好,而且它們不知道鐘明言和他的關系,存心挑撥的難度太大了。
這時,聽見元玉問:“你在為難什麼?為難怎麼找到這個人嗎?”
“不是。”他回答了,才反應過來元玉這問法很奇怪,于是道,“你有什麼看法嗎?”
“我見過他。”
元玉一語驚人。
“什麼?”
“我見過他。”
元玉貌似好奇他為何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鐘烨問:“在哪兒?”
他回憶一瞬:“就在上次我獨自回家時。在離這裡不遠的一條路上,在拐角差點和他撞上。他是什麼人,你好像很震驚。”
“他,見過你?”
鐘明言,會放元玉離開自己的視野?
“嗯,他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記住了。”元玉的聲音還是淡淡的,“他看起來想問我什麼,或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但最後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
鐘烨感到匪夷所思。連日來各種事情,一件比一件離譜,殺掉白鬼,就像引燃了火藥的導火索,引出接連不斷的、之前從未顯露的隐事,這些事情像埋藏在平靜水面下的石頭,一旦出現,想壓都壓不下去。
他平靜的生活被一次次幹擾,偏偏每一次都理不清頭緒,他懷疑他人,也被他人懷疑,而誰也不知道這懷疑的盡頭是什麼,在哪裡。
又怎麼辦。
他确确實實地有了幾分心煩意亂。
元玉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擔心?”
“是。”鐘烨沒有隐瞞。
“這個人對你很重要?”
“嗯,是我的...親人。”
龍并不能理解血緣羁絆這層關系,他們的生長從不依賴父母的撫養,而是靠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元玉對他口中的“親人”感到費解,但看着鐘烨緊皺的眉頭,知道他内心很糾結,于是輕輕抱了他一下。
動作很快也很輕,鐘烨鼻間的海鹽味聚攏又消散,一切仿佛發生在蜻蜓點水之間。
他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不可置信地望去;元玉的眼神依然平靜,他不過在效仿人類的行為,進行一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