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擡眸:“我的存在也是威脅。”
他背對着窗戶,神情平淡,臉部輪廓被月光籠罩,幾乎透明。本來是個不怎麼笑的人,此刻唇角卻保持着柔和的弧度,給人的感覺卻又像即将發出歎息。冰藍色微涼的眼底映出鐘烨的身影。
兩人的對話聲音都低,仿佛怕驚醒這深夜中沉睡的怪物,這句末了,陷入長久的寂靜。
沉默間,鐘烨感覺一股潮水沖上心頭,潮水好似也在無聲地歎息。它們像風一樣退去。
最終他讓步了:“好。”
用力閉了閉眼睛:“我出去一下。”
漆黑的樓道裡,刻意放輕的開關門聲和腳步聲沒能引亮感應燈,鄰居家的貓眼裡也是一片黑暗,今晚氣溫較低,他出來時沒穿外套,身感有些涼意,但不想回去拿,一步步走到了一樓平台,放眼望去,對面居民樓隻亮了寥寥幾戶。
深夜的小區如此安靜,昏黃的路燈映照出無人的街道,給草木籠上濃重的陰影。這個世界在白日耗費了太多精力,就在夜晚寂寂沉睡。
他将胳膊撐在平台上,有涼風吹過臉頰和額發。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心裡又開始糟亂如麻。
真是奇怪,他以前明明不是愛胡思亂想的性格。沒有隔夜仇,有仇要麼直接翻過不計,要麼當場就報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更是從不往腦子裡塞。
也許最近糟心事實在太多了,自己的,别人的,家族的,外界的,各種方面,各種角度,彼此勾絡連接,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蛛網,把他兜頭罩住,好不容易剪開一角,斷口處卻立即滋生出更多蛛絲,惹人心煩,好像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他自認為不是悲觀的人,堅信目前隐埋的真相早晚有一天會水落石出。讓他感到心亂的是自己。
元玉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短短幾秒的沉默中,他腦子裡想過很多很多。
天師教給他的正統思想,對待鬼魂就該速戰速決,甯可錯殺絕不放過,它們邪惡而危險,但凡留下,必會禍亂人間。很小的時候,他親眼見過一個長輩打散一個很弱小的新鬼,那鬼太懵懂了,遇見如此強大的敵人,站在原地跑都不知道跑,鐘烨不知出于什麼心理,沖他招了招手,新鬼沖他回過頭,眼神對上的瞬間,被身後的利劍穿透胸腔。到死眼神都是懵懂的。
鐘烨漸漸長大了。
他和同齡夥伴的觀念産生偏差,他總是覺得,應該給那些尚未作惡的鬼怪一個機會。
沒有人嘲笑他,但都不支持他。确實,某種意義上,這種想法太過于天真、幼稚、離經叛道,而且無法實現。
于是,十七歲那年,他自己研究出了淨化陣法。
平心而論,過程并不繁雜,哪怕把他換成一個天賦平平的天師,也能研究出來,隻是時間會拉長。之前一直沒有産生的原因應該是從來沒有天師會想去救下鬼怪。
依舊沒有人嘲笑他,也不支持他。
這項法術真正開始發揮作用,是在離開滄古山祖宅後。
出來這幾年,他以為自己沒有變,但就在剛才,他在沉默中意識到一個問題:為什麼想打散小黑?
一個由于形态不完整,連普通黑魍魉實力都達不到的家夥,堪稱無害,他為什麼會動打散它的想法?
如果隻是想找一個理由,其實很好找,完全可以說,黑魍魉性子戲谑,愛捉弄惡作劇,仍在某些人群存在潛在威脅,理應剿滅。但他總是在想,如果換了以前的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如果元玉遇見的不是以前的自己而是現在的自己,他會不會抱着同樣的心理,将其斬立決?畢竟,一隻流落神獸的威脅,比千百隻黑魍魉加起來還多得多。
他好像,正在變成家族裡的傳統天師。
其實細想,哪怕真變了,也沒什麼不好,這樣能成為一名更合格也更優秀的天師,更符合家族祖訓。
但正是因為沒有什麼不好,才讓他更加矛盾。他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定位了。
人的進步是在對自我的不斷否定中達成的,反複看向過去,将過去和現在比較隻會造成内耗,導緻裹足不前,甚至後退。他無比清楚這一點,但清楚和做到又是兩回事。
風很冷。
這二十年的一切在眼前回溯,像滾動的滔滔河水,仿佛能感受到冰涼的水滴濺在臉上。這股河水逐漸變淡,和漆黑的夜幕融為一體,重歸寂靜。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鎮定了一下心神。不管怎麼樣,先做下去吧。
胳膊壓得有些發麻,他一邊活動着,一邊轉過身子。
元玉站在樓梯的盡頭,安靜地望着他。
不知站了多久。
濃重的陰影中,他的白衣格外顯眼。
鐘烨怔了一下:“你,怎麼出來了?外面冷。”
元玉道:“我以為你要去死。”
“...嗯?”
“我前幾天看到一則故事,人在生氣時情緒激動,容易做出一些漠視自己或他人生命的行為。所以,”元玉用一種極其純粹的疑問語調問道,“你在生氣嗎?”
鐘烨露出一點笑意:“沒有,我哪會生你氣。”
走近了才看見他一手橫在胸前,胳膊上搭了一件外套,元玉把外套遞給他。
鐘烨再次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
龍極度耐寒,對外界氣溫降低很不敏感,零度和負二十度對其而言沒太大區别,自然更不清楚溫度對人體的影響。鐘烨承認自己有點驚喜,笑道:“怎麼想到給我拿衣服的?”
元玉歪了歪頭:“我看書上說,人體舒适溫度是18~25℃,但現在隻有2℃。我覺得你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