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就因為他是族裡最優秀最受重視的那個嗎?别人其實也沒多排擠你吧,你心裡明明清楚。孤身一人寫回憶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屍骨未寒的他們?”
元玉說得輕松。
無名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差過。
屋裡的氣溫仿佛降低幾度,一片死寂,許久,他道:“你怎麼知道。”
元玉淡漠道:“我不知道,我猜的。”
無名咬牙切齒,恨恨然道:“你跟着那小子一點不學好,專會這旁門左道。”
他沒有心情也沒有意願再聽元玉說話,盡管後者也不再說了,化作一縷黑煙飛速鑽進香囊,在清醒的意識和黑暗的視野中,想起一些不願意想起的東西。
他确實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但長家人沒有歧視他,也沒有虐待他,他在寫簿子時撒謊了。
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他情不自禁地讨厭族裡一切同輩,盡管他們從未欺負過他;有時候也不由得在心裡感慨,天師的家教實在出色,但越是如此,就越反感,好像他們的光明磊落、和善大方将自己映照得如此不堪。雖然心裡知道這不好,終究控制不住,到了後來有些自暴自棄,沒事找事,同輩見此大多一笑了之,偶有看不慣的,也不過和平斷絕交往。
長平安,是他最讨厭的人。
大概因為他太出色情緒太穩定了,對待誰都禮節周到,一直是長輩最欣賞的對象,所以無名對他的惡意最為濃烈。
暗戳戳下絆子,使伎倆,長平安卻不以為意。
無名越發感到迷茫、反感、憤怒,周圍的一切都過于光芒璀璨,大家都有美好的前程和生活,除了他。
他想過趁夜逃離,最終卻放棄了;日複一日地流落在這片光明之地,看着自己被照出的陰影,無所适從。
簿子确實是長平安送他的。那時長平安正在學習如何生成聯絡人鬼兩界的通道,那是一個半失敗品,他本想丢掉,無名恰好路過,張開手掌說,你給我吧。
于是長平安給了他。
無名曾反複回想那個場景,直到死都沒有明白當初以何種心情說出這句話。
他就懷着這樣的心情,将那失敗通道打造成功了。
他并不打算拿給任何人看,尤其是長平安。看着那本簿子,心底會莫名感到一絲慰藉,仿佛出了一口惡氣。
然後長平安死了。
烈火焚身,屍骨無存。
他的确算得上長家最優秀的年輕天使,死也死得如此轟轟烈烈。
無名知道自己應該暗喜,最光明的人死掉了,再也不會回來,他的陰暗也能被少照一點。但還是沒有笑出來。
不久後,一場和梼杌的戰役,讓長家隻剩了他一個活人。
當晚,他坐在月光下,聞着僵冷的血腥味,思緒飄搖。
他應該高興的。
他應該高興的。
他應該高興的。
但還是沒有高興。
他為他們收屍。獨自挖了一晚上大坑,埋好。長家有祖墳,他沒往祖墳裡埋,想着死都死絕了,埋到哪裡又有什麼區别。
而後回到宅子裡,黑暗冷清,他沒開燈,找出簿子坐在大門台階下,趁着暗淡的月光,懷着詭異的、非喜非悲的心情,一邊回憶,一邊捏造,在簿子上寫到天明。
鐘烨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字确實醜。
元玉有一句話說得也很對,他想起了屍骨未寒的他們。
他忽然不想說話,也不想從香囊出來了,打算好好睡一覺。
屋裡重歸寂靜。
但沒維持多久。
元玉感知到身後傳來法力的氣息,回身望去,屋裡頓時充滿喧嚣,他望着滿地無中生有的毛茸茸發愣。鐘烨撤掉未散的傳送陣法,擡腿站到空地處。
元玉看了看他,又看看地上。
鐘烨笑道:“我想,這麼多咱家裡也養不下,等兩天過去,送去領養吧。”
元玉猶豫了一下:“合适嗎?”
鐘烨随手抱起一隻橘貓,小家夥伸長舌頭舔他的臉頰,圓杏般的眼睛漂亮極了。
“有什麼不合适的,淨化徹底後就不會傷人,自帶的靈力還能滋補人類。”
他卡住小貓兩條前腿,往元玉面前一送:“而且,不可愛嗎?”
橘貓毫不認生,眯起眼睛喵喵叫,聲音婉轉。
于是元玉擡手摸了摸它棉花一樣的腦袋頂。
“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