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烨沉默。
沉默即是回答。
“鐘烨,”鐘知行再也壓抑不住怒氣,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面前的年輕人,“整個家族都說你是最有天賦的孩子,你到底為何罔顧天師身份,自甘堕落去與敵人厮混!曆代天師先祖都聚于此,你今日所做所為如何面對他們!如何向他們交代!”
鐘知行很少發脾氣。
他一向是溫和的,和藹的,尤其是面對小輩,永遠是一位寬容的長輩。但凡族中上了年紀的都知道,鐘烨尚在襁褓時,有次着涼重病險些夭折,是鐘知行悉心照顧,才将他從鬼門關救回來。
後來尋來珍稀藥材,幫他調養身體。若非如此,憑鐘烨幼年弱不禁風的樣子,恐怕如今早已沉疴難起,哪能有這般精氣活力。
遍觀鐘家所有長輩,論在鐘烨身上傾注心血之深,無人能出其右。
但現在,他看向鐘烨的目光裡,隻剩滔天怒火。
他的胡須微微顫抖:“天師世家祖訓,你難道忘了?!說!”
“并未。”鐘烨維持着作揖的姿勢,腰闆筆直,一字一頓,“修身知禮,謙遜自省,護天下除鬼邪。”
“虧你還記得!起來!”
鐘知行厲聲斷喝,眉毛胡子一齊顫抖:“你就這樣修身養性?當真辱沒天師清名!我本以為,本以為你能成為這一代最出色的天師,也不負列祖列宗殷殷期盼,但現在你扪心自問,究竟做了些什麼!”
鐘烨恢複站姿,沉默着。
“私通外敵,背叛家族,包庇神獸,我知道年輕人都有氣性,難免犯錯,些許任性妄為,我也能理解,但我從沒想過你能給我幹出這種事來!悖逆先祖,罔顧祖訓,成何體統!”
他越說越氣,到最後連聲音都帶上了顫抖,眼睛緊緊盯住鐘烨。
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優秀後輩,以為是整個家族的驕傲,結果不聲不響,犯下最不可饒恕,甚至無處找補的彌天大錯,任誰也會痛徹心扉。
鐘烨輕聲道:“族長,您曾教我,做人明善惡,萬事不可一刀切,對人如此,對神獸為何不可?青龍不曾作惡,為何非要鎮壓到死?”
“閉嘴!”
鐘知行的聲音驟然拔高,眼裡半是憤怒半是痛惜。
他此時滿身怒氣,宛如下一秒就會噴發的火山。
“難以置信,難以置信,”他嘴裡碎碎念着,負手在祠堂内走了兩圈,步伐急促,然後猛然刹住,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到底不是同根同脈,心思不在一處,我鐘家再沒落,也不會收你這孽種!從今往後,你沒有資格再踏進這裡半步!”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鐘明言本來站在一邊保持沉默,聽見這句話,睜大眼睛,大夢初醒般看了看鐘知行。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鐘知行,居然要将鐘烨從家族中除名!
鐘烨不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垂着眼簾。
鐘知行憤然揮袖:“出去!”
話音未落,鐘明言向前大跨出兩步,直接擋在鐘烨面前,低頭行禮道:“族長,我相信烨兒隻是一時糊塗,除名之罰,未免太過。他天資聰慧,若好好培養,将來必成大器,我建議——”
“明言!”
話頭被鐘知行硬生生打斷,鐘知行冷冷地看着鐘明言:“我心已定,不必多言。”
鐘明言咬了咬牙:“但是......”
忽然又站出一人,白色輕裘,正是鐘蔚,他快步繞過鐘烨站去鐘明言身邊,也躬身道:“伯父,我可證明,鐘烨所言屬實,那青龍的确無害人之意,如果好好溝通,未必不會悔改。”
鐘知行冷冷道:“鐘蔚,你的過錯我不予追究,現在還想犯下新錯嗎?”
他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的威脅。
“二伯,鐘蔚。”鐘烨輕聲叫道,後面沒再說出其他話。
隻是一展衣袖,左腳向後退開一步,沒有絲毫遲疑地屈膝跪了下去。膝蓋撞擊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一聲鈍響。
他挺直着背脊,頭顱微垂,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鐘烨謝鐘家二十年養育之恩,今負罪被逐,心亦無怨。在此向所有尊長同門叩拜緻歉。從今往後,此身不入鐘家之門。”
說完,俯下身子,重重叩首。
整個祠堂内落針可聞。
連最細微的呼吸聲都消失了,隻有燭火偶爾輕微的噼啪聲。
長輩們或震驚、或心疼、或惋惜、或冷漠的視線,以及混合了以上所有的視線,無聲地落在他伏地的身影上。
在這樣的靜默中,鐘烨直起身子,沒有看任何人,道:
“祝願各位長輩福壽安康,同門平安順遂,家族——繁榮興旺。”
然後幹脆利索地起身,後退,拉開門,外面已經日出,明媚的光線照進祠堂,在地磚上鋪開一片亮色。祠堂内的一切顯出光亮的輪廓,塵埃在光下飛舞。
他的身影被勾勒出金色的邊緣。
他邁過了腳下的門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