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踩着公寓走廊柔軟的地毯,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是座位于皇後區邊緣的中檔公寓樓,走廊上鋪着勉強算得上體面的墨綠色地毯,樓道裡也沒有那種令人作嘔的黴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了除臭劑與香煙殘餘的怪味。
牆壁上挂着幾幅廉價裝飾畫,塑料相框裡是些紐約夜景或者抽象的色塊——相比她在東哈林那個破舊的單間,這裡明顯要更高檔和寬敞。
她走到一處停下。
門牌号“18C”。
敲門聲在寂靜的走廊裡回蕩了幾下,終于傳來一道拖沓的腳步聲。
門被打開,一個微凸的大肚腩擠出來,他下意識地皺起眉,顯然對不速之客有些不快:“你找誰?”那人語氣不耐,聲音粗啞。
“我找揚娜。”海莉禮貌而簡短地回應。
“你是她什麼人?”
“女兒。”海莉說。
對方吃驚地張大嘴巴。
過了幾秒,他側身讓出一條窄路,示意她進去:“等一下,我去叫她。”
海莉點點頭,自顧自走進客廳。
她環顧四周——果然跟她所想的差不多。房子的裝修談不上奢華,但也絕對比她那間東哈林的破公寓要好。白色的沙發看起來很新,茶幾上還擺着一瓶紅酒和兩個水晶杯;電視機挂在牆壁正中央,窗台上擺着幾株含苞待放的洋蘭,似乎有人精心照料過。
不一會兒,穿着絲質家居服的金發女人從卧室走出來,手上還拿着一支半燃的細長女式香煙,淡藍色的煙霧在唇邊缭繞,她頗有些不耐地撇撇嘴:“你怎麼來了?”
“安娜呢?”海莉問。
“在寄宿學校。”揚娜說,“你不是知道?”
海莉深吸一口氣,強忍住怒氣:“我要她的監護權。”
“可以。”揚娜毫不猶豫地說,“不過你開價多少?”
“每月兩千五,現金。"海莉從包裡抽出文件,"監護權文件在這裡簽字。”
"我的小公主值更多。"揚娜的假睫毛撲閃着,指甲上的亮片刮過法律文件,"你爸爸要是活着..."
"爸爸墓地的草比我還高了。"海莉打斷她。
“我是說......親愛的,你沒有提到過你有這麼一個女兒。”不合時宜的男聲插了進來。
“是嗎?”揚娜側過身,眯了眯眼睛,“那你現在知道了,卡爾。”
海莉笑了笑。
“那麼就這樣?”她說,“我給不了更多了,對你來說很劃算,是不是,畢竟你去哪裡拿到額外的兩千五百美金呢?”
揚娜沒有否認這一點,她還在思考。
“你在想未來說不定可以從我這裡得到更多?”海莉毫不費勁猜到了她的想法,“那不可能。”
“我撫養了你們長大。”揚娜說。
“那可真不幸。”海莉說。
卡爾看看海莉,再看看揚娜:“你們不需要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沒這個必要。”海莉擡擡下巴,“我趕時間,你抓緊時間簽字。”
“你不要跟我說現在就簽。”揚娜把細長香煙重新叼在唇邊,用打火機點着,輕輕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霧騰地升起,“我得看看。”
“這是份授權委托文件,簽了之後,我們去備案,算數。”她說得很簡潔,“我保證,如果我賺到更多錢,你得到的現金不會少,但之後,安娜的任何開銷都跟你無關。”
她迅速将一沓綠色鈔票從包裡抽出來,放在桌上,揚娜伸出那塗滿亮片的指甲,正要去拿,海莉卻用手指壓住了紙的邊角。
“你簽了才算數。”海莉說。
揚娜愣了一下,撇撇嘴。
“你先簽字。”海莉松開手,“接下來每個月,我會把相同金額的錢放到你賬戶,但要是你糾纏她,就别怪我翻臉。”
“翻臉?”揚娜輕笑,像是聽到什麼荒唐的笑話,她揚起頭,把卷曲的金發往後一甩,“你威脅我?别忘了,你隻是個姐姐。”
“沒關系,如果要打官司,法院更看重誰對她更有利。”海莉聲音很淡,“你要是不信,可以試試,到時候可就一分錢都撈不着。”
“别吵,别吵。”卡爾尴尬地站着,“别把我家客廳弄得像拍賣場似的。”
“閉嘴,卡爾。”揚娜頭也沒回,依舊盯着海莉,“好吧,我簽。你可别忘了,下個月的錢按時寄給我。”
“當然。”海莉見她松口,直接從包裡拿出一支藍色圓珠筆,扔到她面前,“先簽在這裡,再簽這裡。”她指了指文件的末尾和附頁。
揚娜斜睨了海莉一眼,不情不願地在文件上随意地簽下了個名字,迅速把筆扔回來,仿佛那東西燙手似的。
“行了,”她彈了彈自己的指甲,“我可不想再見到那丫頭。你要帶她去哪裡,都别來問我。”
“當然。”海莉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包裡,“打擾你們了,請繼續。”她把包往肩上一背,朝外頭走去。
就在她拉開門的一刹那,身後的揚娜忽然喊:“喂——”
海莉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什麼事?”
“你現在在做什麼?”揚娜問,“每個月能拿出來兩千五百美金,收入不低,借我兩萬美金。”
海莉的頓了頓,氣的笑了起來:“關你什麼事?沒錢。”
她把門猛地帶上,“砰”地一聲,帶出一記悶響。整條走廊震了一下,随後又恢複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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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五點四十五分,海莉準時起床。下水道泛着腐臭味,這味道比任何鬧鈴都管用,她把發黃的窗簾拉開一條縫,街角霓虹燈管在晨霧中苟延殘喘地閃爍。
六點零七分,她套上起球的運動衫出門晨跑。随身聽裡播放财經新聞,路過社區公園時,三個巴西醉漢像爛泥堆在長椅上,威士忌酒瓶在積水中折射出扭曲的華爾街天際線。
七點,到簡陋的廚房裡煮黑咖啡和全麥面包,并貼心地為安娜倒了杯牛奶,閱讀從街上随手買的《環球時報》,給她認為重要的内容作記号,為窗台上種着的一盆郁金香澆水,順便擦拭沾了灰塵的桌面。
七點三十分,穿着她那一身從Woodbury Common Premium Outlets淘來的便宜過季品,準時下樓乘地鐵上班。
八點前,她一定已經坐在公司電話前,但她不會立刻打電話,而是下載最新的股票、債券、期貨交易數據。
如果說在TP證券最大的好處,就是海莉能借用公司的便利,下載海量交易文本,抽出裡面的數據,填進自己開發的數學模型中,她設計的模型能從理論上預判未來的交易價格,并不斷驗證市場價格是否産生偏離。
這在其他金融從業人員看來簡直荒謬,喬丹形容她是在玩“模拟炒股”過家家遊戲。
海莉已經懶得同他辯解。盡管1952年,美國經濟學家哈裡·馬科維茨就提出現代投資組合理論,證明可以用數學公式表達風險與收益之間的權衡。
1964年,威廉·夏普、約翰·林特納、揚·莫辛共同開發了CAPM模型,用以定價證券風險和期望回報。
1973年,費舍爾·布萊克和邁倫·斯科爾斯提出了著名的布萊克-斯科爾斯期權定價模型。
但在華爾街,數學模型依然隻被極少數金融機構采用。
海莉并非完全依靠數據,她将自己形容為折中派——她沒有對數學的狂熱和對計算模型的極端推崇。
她有一本手冊,上面登記了密密麻麻的客戶信息,她在每個人的名字後面寫上了他們的投資偏好、已購股票、财富分層、分析他們的購買傾向。
九點三十分,股票開市,海莉開始打電話。
今天依然是給那位慷慨的卡弗利先生緻電,在過去的十七天中,他購買的農業股票從3.5美元漲到了5.1美元。
回報率高達45.7%。
而他的籌碼也從五萬美金增加到二十萬美金。
“還可以再加。”海莉對對方說,“市場還在覺醒階段,根據我們掌握的内部消息,這家公司很快會和一家大型農業企業簽署合約。”她頓了頓,“也許您聽過嘉吉公司?成立于1865年的全球農業巨頭。”
“最近的墨西哥海灣飓風對農業造成了嚴重破壞,北美的農産品出口受限,嘉吉不得不從國内儲備更多資源。”她繼續說,語速不急不慢,“這正是Northern Agritech的機會,基因技術和綠色農業的結合,會讓它成為嘉吉供應鍊中不可忽視的一環。”
上帝,如果得克薩斯州那個家庭作坊知道自己是這樣誇獎他們,一定會感動得淚流滿面。
海莉準備在十二月後為這位慷慨又愚蠢的客戶抛售他的豬飼料股。
交易模型演算顯示,全球畜牧業産品利差已經出現收窄的趨勢,玉米、豆粕等飼料原材料價格在飓風的刺激下達到了頂點。
海莉喜歡讀哲學書籍,中國哲學裡有個道理,叫做“盛極而衰”,她相信交易市場在某種程度上也遵循着同樣的道理。
就比如當下如日中天的高科技股票,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個巨大的泡沫會突然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