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春天,殿外春光湛湛,日光明媚,殿内卻陰影深重,男人淡淡問她,聲音絲毫沒有夜裡被情|欲浸着的迷亂,平靜得生出寒意。
玄衣纁裳,十二旒冕,那張臉看去還是如此的光華俊美,美得令人心蕩神搖,但卻暗含銳利鋒芒,較之以往,威嚴得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天子威嚴,九五之尊,怎可侵犯。
便是不看他也讓人瑟瑟發抖。
寒露雖然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但還是忍不住發着顫,一張巴掌大的臉白過新雪,在陰影裡更顯蒼白,絲毫沒有以前的堅韌。
她被折磨得生氣全無,簡直快瘋了,變成一個和他一樣的瘋子。
她逃過。
她逃過很多次。
夜裡趁他意亂情迷逃出這牢籠,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這籠子,狂喜地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這一切,可以去滄州,去塞外,可以回去看看她爹娘,可以為她爹娘報仇,還有,可以去看看林肅……
她隻能從蕭淮這裡得到一點林肅的消息,他隻同她說,若她想他活着,便好好聽話,聽話地待在他身邊。
可他身邊是什麼地方?
是地獄。
且,他的話,她已經不敢也不會信了。
一個字都不信。
她得離開這個籠子,自己去見林肅。
為了還那飄渺的恩情,他施舍的恩情,為了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為了他垂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竟當真去做了那些事。
在一個個的夢裡,倒在血泊裡的人不停閃過,她驚懼之下發現,那血像藤蔓一樣,順着她的腳往上攀附,她被纏得喘息不得,後面,她的雙手沾滿了淋漓鮮血,正在滴答滴答往下落。
她太蠢了,實在是太蠢了。
她……對不起他。
也對不起那個少年,對不起青楓。
她想出去找到他,看看他是否安好。
若是見他安好,她便在這京城一點挂念也沒有,她便可以無牽無挂地回滄州,去塞外。
隻是,當她拼死逃出了這籠子,卻還是逃不出他的掌控。
外面是痛哭着求她不要走的宮女,還有層層疊疊的甲胄護衛。
她打開殿門,便是黑壓壓的潮水驟壓過來,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而她的這副身子被他夜夜交/歡殘破至此,已是劍都拿不起,更何況是要突破這層層甲胄,逃出這高牆圍困的皇宮。
他站在層層甲胄面前,一雙桃花眼猩紅如血,渾身氣息鋒利如刃,他隔着沉沉黑夜看她,淡淡垂眼,那鋪天蓋地的帝王威嚴在她身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寒露卻隻想笑。
他自然沒有放過她。
一次次的逃跑過後,夜裡便是更嚴厲的折磨,他故意不讓她好過,故意扯下她所有用來遮羞的東西,扒下她最後僅剩的一點羞恥心。
他會給她喂下一種又一種的迷情藥,置身事外又遊刃有餘地誘着她,哄着她沉淪,引着她下墜,待她沉在裡面不得解脫時,他又會滿身寒霜地抽離開來,居高臨下,眼角含着那點詭谲的笑意,冷冷看她,懲罰她。
他非要馴化她,非要叫她扔掉所有的尊嚴和恨意,讓她求着他給她,讓她意識迷亂地沉在那些愛欲裡。
她沉在這些他給予的愛欲裡,每一次清醒過後,便會更恨他。
她似乎怎麼都逃脫不掉。
寒露還記得,之前到過汝陽王府的千金大小姐,蕭淮的未婚妻陸容萱,許是她從哪裡聽來了這個消息,知曉了蕭淮把她藏在宮裡的事,不死心要來看她,看看是怎麼一位狐媚子讓皇帝空懸後宮,不立後也不選妃。
她被家裡捧着長大,性子驕縱,氣勢洶洶地便闖入了這座宮殿裡。
隻是,當她看到這座籠子,看到籠子裡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時,她臉上的驕橫怒意一下僵住,化成了實質的恐懼和害怕。
她一下跌坐在地,都不用身後的侍衛把她請出去,反應過來後跟一隻被吓到貓似的,自己跑了出去。
後來,她便再也沒有來過這座宮殿,也不敢再喜歡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
寒露聽說,就連群臣上書說要立她為後,她都央求着她父親拒絕了這事。
看,人人都把他當惡鬼避之不及。
沒有人敢愛他,也沒人會愛他。
她也不會。
“露兒。”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聽話點,”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像以前一樣聽話呢。”
“以前……你不是最喜歡公子,最聽公子的話嗎。”
“為什麼不能,不能和以前一樣喜歡公子呢。”
“你總是不聽話,總是想着飛走,公子不關着你怎麼辦。”
“要是公子回來沒看到你,露兒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麼。”
“到時候,朕可就真的成了個瘋子。”
“露兒會不會更害怕呢。”
男人低低的歎息落在耳邊時,寒露肌膚上細小的絨毛猛地倒豎,渾身一個機靈,從昏沉的思緒裡脫離開來。
是了,她又被他抓了回來。
真是可笑。
“聽話……”
少女輕輕笑出了聲,她擡頭看他,看着他這張旖麗俊美的臉,疲倦的眼睛裡忽然迸射出點點寒芒。
她就像是猛然之間被這兩個字刺激到了,消瘦的手死死抓着籠子的細杆,薄如蟬翼的雲霧紗裙順着她手腕滑落,先出了少女一截白如凝脂卻伶仃纖細的手臂。
這截白色在昏暗裡當真晃人眼,也當真誘人心。
蕭淮長睫傾覆,拓下一圈陰影。
她什麼時候脆弱成如此模樣了。
好似,他一折便斷。
她多久沒好好吃飯了。
蕭淮垂着的手微動,目光掠過那被擱置在一旁的飯菜,停留片刻,又收回。
那垂下的手卻忽就痙攣起來,那通透如白玉的五指似要扭曲碎裂。
寒露對他細密又隐秘的情緒渾然不覺。
她渾身上下的每一處血液都被憤怒和恨意占據。
這座宮殿位于皇宮西北角,偏僻,幽靜,外頭種滿了花樹,即便是日光大盛時,外頭花影搖晃,裡面也是昏暗無光。
寒露便是日夜都陷在這種昏暗裡,偶爾得見外頭的一點光亮後,很快便又會墜入更深的黑暗。
所以,她恨他。
那些日複一日根植于心的愛和依戀,如今在他的瘋狂和囚禁之下,全都被他親手轉化成了恨。
寒露站了起來,她拖着疲倦的身體站起身,倔強地揚起了脖頸,想與他平視。
她受夠了他居高臨下,看寵物看蝼蟻一樣的目光。
她不想當他發洩欲望的工具,
“公子,我說了,我想當人。”
“可您,從來沒有把我當過人。”
“我不想待在籠子裡!”
“不想當狗也不想當金絲雀!”
“可你何時尊重過我!”
“何時把我當過人……”
她發瘋一般地歇斯底裡大叫,細長的脖頸上浮起了淡淡的青色血管,一雙清冷杏眸如火如血,眼睛睜大得要爆開一般,但他卻仍舊面無表情。
淡淡地,居高臨下卻近乎悲憫地看着她。
這種目光,更令寒露難受。
這是不該在他身上出現的慈悲,而這下面掩埋着的,隻會是更扭曲的東西。
在少女大吼之後,兩人之間出于意料地靜了下來,此時此刻,外頭似是起了一陣風,春日之下,搖晃的花影順着窗棂敞開一角,輕盈地進來,慈悲地落在兩人之間。
蕭淮打開了籠子上的鎖,他進去時,寒露下意識地渾身緊繃,背緊緊貼着身後冰冷的細杆,就像是一隻被毒蛇陰冷目光鎖住的兔子。
然而,他卻端起了桌上那還留有餘熱的飯,執著夾菜,端到她面前,隻說了兩個字:
“吃飯。”
寒露愣了那麼一下。
再下一刻,當寒露還未從這種怔愣裡回過神時,男人帶着詭異輕笑的話便落在了她耳邊,他溫柔輕笑,卻陰森如鬼魅。
“你若再不吃,朕便割下自己的肉,讓你混着血吃下去。”
話落,鋒刃發出極細的一聲輕鳴,一道凜冽寒光蓦然閃過寒露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