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恒與顔則并肩十年，他們相對而坐的時候都在談論國事天下事。他們在沙盤上一遍遍演繹對付鬼怪的軍陣、在紅桌兩側分配大臣的生死、在鐵馬金鞍上談及萬萬人的傷亡……唯獨，從不談論他們自身。

姬恒為何鐵了心與鬼作對？明明偏安一隅，也能做西胤的富貴皇帝。這麼多年，人界一代代帝皇更換，不都這樣忍受住了鬼界的侵犯？

顔則分明是北稷的九公主，可是她為何更改了名姓，幫着姬恒降服北稷？她那些像鬼一般的招式，究竟承自哪裡。面對全天下的畏懼與指摘，她可曾膽怯？

他們從沒問過對方的前塵，隻是沉默地，背負彼此、忌憚彼此，甚至謀害彼此。姬恒要蕩平敵人的計策，顔則有錦囊妙計。顔則想要制造數不清的仇怨，姬恒放權讓她橫行無阻。

姬恒知道顔則是利用他在人界興風作浪，顔則也明了姬恒是借她的手建立強國以對抗鬼界。等他們的目的達成時，便是刀尖争鋒相對之時。

是顔則先用鬼谏将姬恒斬殺在龍椅上，掀起人界的驚恐與混亂。還是姬恒先用掩月刀攪碎顔則的心髒，祭起他徹底讨伐鬼界的旗？姬恒隐隐暗中期待。

他們都是不死不休的人，注定要在同一條路上抵死并辔。姬恒還以為她會一直沉默地坐在他身旁，必要時則開口落槌，直到姬恒将她殺死，或是她殺死他時。

太可惜了，命定的結局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發生。原來有人找了顔則十年。

司命宮上卿從冰棺裡抱起顔則時，姬恒感受到莫大的冒犯。心髒掀起波濤，他原本要将擅闖禁地者全部處決。唯一的障礙是顔則蘇醒。

顔則從姬恒這裡知道了凡人的身體是可以壓制甚至利用鬼氣的，這麼多年，她一直在訓練她身體裡那股潛藏的力量。盡管顔則從不與人交心，但姬恒能在一次次交手中察覺顔則掌控鬼氣的手段愈發爐火純青。

但在浪珠島圍困東丘遺民時，顔則罕見地對鬼氣失去了控制。她完全被反噬，鬼氣穿過她的心脈和每一寸肌膚，争先恐後外溢。

為了保護凡人，也為了保護顔則，姬恒迅速将她封進了千年冰棺中。顔則和鬼界的關系勾連不清，這件事隻有姬恒知曉。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冰棺裡是顔則，隻說顔則領旨外出。

他找了許多辦法救顔則，包括利用晏林深。但效果始終甚微。

司命宮上卿闖來之時，顔則醒了，卻用她殘存的力量向姬恒示威。

無需她開口，他們之間有靈犀。姬恒知道顔則覺得這個上卿有意思，她打算跟着他出去，讓姬恒不要多管閑事。

其實顔則隻要給個示意便好，何必硬撐，以至于傷害那副殘破的身體呢。姬恒需要确認的不過是司命宮的人不會傷害她。

隻是顔則不知他的心思。甚至那會，連他自己也不知。

顔則留在司命宮那段時日，是十年來，她第一次離開他如此之久。姬煦與杭毓一直追問顔則去了哪，他們甚至擔心顔則是不是一去不返。因為她總是冷冷地獨立于人群之外，仿佛随時會振翅遠行。

姬恒倒是不擔心，他下意識認為顔則早晚要回來。她是個意志力如此堅決的女人，目的尚未達成，誰都留不住她。隻有姬恒配做她的同行者。當他發覺司命宮裡出現鬼王的火焰，他知道顔則恢複了。他帶着千軍萬馬去迎她。

可是司命宮上卿抱着那柄鬼谏出現，姬恒隐隐有了危機感。鬼谏隻認鬼王，除此之外，隻有顔則馴服了它。而旁人光是觸碰鬼谏，都會被劍身上灼熱的溫度燙傷。但那個上卿抱着鬼谏。

姬恒仿佛看見顔則在這個半仙的懷裡。他想過要殺了這個半仙，算作向仙宮的示威。

真不巧，顔則從司命宮裡出來了。她當着半仙的面跨上姬恒的馬，甚至緊貼進他寬闊的胸膛，接受他的大氅。

姬恒向半仙投去挑釁的眼神，仿佛他大獲全勝。可他清楚地知道，顔則畏寒，他的身體溫暖，她隻是遵從本能才靠近。

姬恒第一次意識到，顔則并不是一定會一直在。

顔則從司命宮回來後，逐漸像凡人那樣飲食、起居。有一次姬恒去找她問事，他如同顔則從不經通報便推開他的門一般，走進了顔則的卧房。昏暗的房間裡水霧彌漫，水聲嘩啦，顔則從浴桶中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