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太監禀告姬恒，顔大人沒有離開帝宮，而是要了一間房下榻。顔大人沒說是為何，她做事本就從不解釋。

姬恒沒問那個半仙在哪，當他走到門口時，一切昭然。

帝宮夜宴已經散場，四處宵禁，唯有皇帝來去自如。寂靜的夜裡，姬恒聽見半仙說：你不懂。

不懂什麼？無人回答，隻有椅子打翻的聲音，那麼刺耳。仿佛一盞油燈打翻在姬恒心裡，大火從宮牆根上開始燃燒。

姬恒走開了，獨自在禦書房批了一夜的奏折。顔則如此聰慧，怎麼可能不懂，她什麼都懂。所以，半仙對顔則不是一廂情願，他們果真兩小無猜？

姬恒不清楚。對此，他也并不打算深究。半仙與他無關，他隻關心顔則。天亮時半仙才離開帝宮，顔則不在房内，也沒來早朝。

姬恒知道她時常在夜晚時消失，與鬼界聯絡。這麼多年她一直遊走在鬼與人之間，像一道幽魂。姬恒安排銅刀潛入鬼界打探過顔則的事情，銅刀搜集到了許多信息，卻依然沒推斷出顔則的身份。因為他機敏但還不夠大膽，不信人能在鬼界執掌大權。

姬恒相信顔則不是鬼界的無名之輩，于是猜出了她是鬼界的生死判官。這可是個肥差，閻王們都虎視眈眈想要按怕自己的心腹上去。可鬼界是不講道理的，這個閻王才安排上自己的心腹，那個閻王明天就把此鬼殺了。于是真正坐穩這位置的，隻有顔則。

她從何時與鬼界扯上關系？姬恒想起許多年前，那位被他五馬分屍的友人說過，鬼和人能夠繁衍，北稷皇冠裡有證據。原來這證據便是顔則。

真是有意思。姬恒愈追溯顔則的過往，便對她的下一步動作充滿好奇。正如她永遠沒法真正融入人界——她倒是也沒想融入——她也永遠融不進鬼界。這樣兩頭不讨好，卻又兩頭大權在握的角色，究竟會怎樣死去？

姬恒想到皇帝墓旁還有個位置，可以留給顔則。

“你想與朕葬在一處嗎？”姬恒想這樣問顔則，不過，他還沒問，就猜到顔則會直接繞開這種莫名其妙的提問，繼續說他們的戰役。

鳳央之戰出征前，顔則原本的輕甲已經有些勒身體了。她發現姬恒送她的這套輕甲能調大小，于是姬恒親自上手給她調了。她無所謂，姬恒也沒多想。直到顔則死去之後，姬恒才想到，那時他應當将她掐進懷裡，像情人之間的擁别。姬恒還是太君子了，他最好在赢得戰役時，把顔則扛在肩頭，扛到他的王帳之中。

可是他在西胤學了太多君子端方，他不想像草原上的霸主一樣，在衆目睽睽中撈起女人的腰。顔則也不是會被扛上肩的人，她隻會幽靈一樣閃避，并且冷冷的，像看蠢貨。

誰都改變不了顔則定下的結局。她選中了杭毓殺死她。

姬恒伸手去抓顔則消散的靈魂與身體，可是如同夢中之人撲找螢火，他是一屆凡人，留不住任何幻影。還好，有仙顯靈。

姬恒從小就知道仙者不會回應凡人，站出來殺鬼的，是姬林深。他不信任何仙，除了原辭留住顔則的身體之時。黃金般耀眼的雨滴從天空降下，被斬頭的凡人頭身再次銜接，他們睜開眼，從茫然到跪謝神迹。

被磅礴鬼氣堙滅成塵的顔則如同被人用黃金泥塑般重新修複，恸哭的金仙懷抱一具沒有生息的身體。

顔則是會死的。

姬恒用了很多天，反反複複确認這件事。鬼氣與仙氣相生相克，如同凡人的善念與惡欲總是相伴而生。即便是複活全城的神迹，也救不下顔則。

姬恒忽然感到，疼痛了很多年的胸口變得空空蕩蕩。

當原辭找到姬恒，讓他聽一隻流螢傳遞回來的消息時，姬恒對仙的厭惡又多一分。為了天下人便可以犧牲一人嗎？可以。

這也是姬恒的回答。所以他也厭惡他自己。

但是原辭隻想救顔則。他什麼都不要，哪怕顔則是鬼王，他也會救顔則。“她不是罪人，她比任何人都善良。從小到大，她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有朋友。”原辭已經從恸哭裡平靜，但姬恒知道他在控訴所有人。

在原辭眼裡，如果顔則變壞了，那一定是三界上上下下都壞透了，才把顔則逼成壞人。

顔則需要的是這樣一個愛人。姬恒确信。

去救顔則吧，哪怕隻有一絲希望。姬恒會瞞住晏林深與宿淮，會率領大軍首次襲擊鬼界，牽制閻王。

當姬恒闖進枉死城卞城王的府邸時，真是天公作美，閻王們内讧，卞城王将其餘閻王統統束縛在囚籠中。姬恒揚起寒冰之盾砸斷轉輪王的胳膊，一刀便斬殺了那号稱兇惡的閻羅王。這裡是枉死城，不必投鼠忌器，怕鬼氣殃及凡人。姬恒在這裡大開殺戒。

當其餘閻王從鏖戰中脫身，匆匆離開，姬恒就知道他們賭對了。原辭找到了希望。

可是他沒想到顔則藏着一個完全與她不同的趙頌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