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衣裙,原地蹦了一下,刻滿陣法的鐵鍊發出一聲脆響,緊束她腳腕的寒鐵囚鍊自動松開,落在地上。
現場寂靜無聲。
老羅内心震撼,他立時意識到,在過去的十年裡,任何一天,屠字一号的女囚都能輕松越獄。
年輕婦人名為莫兮,手中拿着一支秋季難見的桃枝走上前,将秦歸燕從前到後輕輕拍了一遍,一邊拍一邊輕柔念着:“罪已贖完,通身清淨,黴運皆散,大吉大利。”
秦歸燕溫順地被母親拍打着,身子微微瑟縮:“娘,我冷。”
站在一旁的秦歸月連忙将手上的鬥篷展開,披到秦歸燕身上,喚了一聲:“姐姐。”
秦歸燕看着眼前比她高半個頭的少女,露出個笑:“月月,你長大了。”
她被押到刑鑒前受審時,妹妹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如今已長得比她還高了。
秦歸月沉穩道:“我來帶你回家了,馬車在外頭候着,咱們走吧。”
這姐妹倆容貌相似,然妹妹俊雅端麗,身量高挑,聲音又柔又沉,看起來像姐姐,姐姐長得甜美可愛,聲音清亮,倒是更像妹妹些。
莫兮見大女兒蒼白消瘦,心口陣陣發疼,她扶着秦歸燕往外走:“我們走,不回頭!”
秦歸燕慢慢走出森羅獄,不曾回頭,待獄外的天光落在她眼中,她昂首看着許久不見的廣闊天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上了馬車,車夫揚起馬鞭,叱了一聲。
這日格外冷,秋風伴雪,呼呼一吹,雪花紛飛席卷羲京街巷,馬蹄聲在風雪之中逐漸遠去。
老羅站在門口望了好一陣,聽到同僚感歎:“屠字一号看着竟不像女魔頭。”而是個笑起來很甜的姑娘。
牢頭說:“她十年前就長這樣了。”聽牢頭言語,他是知道一些屠字一号的過往的,老羅好奇心起,正欲打聽,牢頭卻轉身回了森羅獄。
秦歸燕在歸家路上撩起車簾望着車外那與沿街屋檐擦過的蒼天,在某個屋頂,有一身着黑金龍袍的男人,站在烈烈冬風之中,風雪拂金冠,眉目染寒霜。
秦歸燕與他對視一眼,放下車簾,隔住車外寒風與故人身影。
按着老規矩,莫兮點了火盆,将秦歸燕在森羅獄穿的那件白衣抛入其中,火光灼灼,燃去晦氣,和女兒坐下,談起這些年的經曆。
“為娘這些年專心修煉,自覺已到化神巅峰之境,你妹妹是木水雙靈根,九年前考入相山書院修行,去年考中二甲十三名,修為突破至凝玄境,已被分到戶部做事。”
秦歸燕很欣慰:“既有功名又有修為,小月前途無量,比我出息多了。”
“養家糊口的出息而已。”秦歸月雙手端了三個碗過來,人頭大的海碗擺在秦歸燕面前,剔透的靈米把碗堆得滿滿當當,還拿飯勺壓了壓。
桌上擺了三葷三素一湯,都是秦歸燕愛吃的菜,圓圓的點心碟上用黃豆糕疊了座高塔。
修士有靈氣支撐身體,無需飲食,隻是秦歸燕喜愛美食,不想離家數年,家人們沒忘了她的喜好。
秦歸月執起竹筷,為姐姐夾一箸靈藕片:“姐姐先安心養幾年,好吃好睡,把身子的虧空補好後,往後無論是在家做些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陶冶性情,還是相看如意郎君,盡可告訴我。”
妹妹言辭間全然是一家之主的做派。
秦歸燕有些不自在,她挪了挪屁股,小聲說:“我想出門找點事做。”
妹妹停住為她夾菜的動作。
母親的語氣淩厲起來:“你不好好在家躺着,想去哪?”
秦歸燕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娘,歸月,我被關了這麼多年,現在就盼着能出門多見見鮮活的人呢。”
秦歸月又給她夾了一箸菜,語速不緊不慢:“你身體不好,先養養,有什麼事往後再說。”
莫兮将蟾光劍拍在桌上:“聽你妹的,專心吃飯!”
那一刻,秦歸燕從親娘和妹妹的目光中看出一件事,在這兩個人眼裡,她既不是前魔教護法,也不是十年前震動胥國的重案要犯,刺殺帝尊的邪劍之主,而是一個十年沒吃飯光吃苦的可憐豬豬。
又過幾日,梵朱處理完政事,撚起一本影衛每日呈上的京中治安密函,打開,合上,将密函扔到書桌上,嗤笑一聲。
“她果然跑了,跑哪去了?”
搜羅魔教舊部?
吞食生靈精血?
重修邪劍莫耶?
做不容于世人?
影衛回道:“秦姑娘去了胥國東北邊境的黑沙洲,入黑山驿做了一員驿卒。”
梵朱一頓,面上露出百年難見的迷惑神情。
影衛低着頭,靜候君主指令,好一陣,才聽到這統領人族三百餘年的帝尊疑惑的聲音。
“她腦子被關壞了?”
秦歸燕腦子沒壞,她隻是去赴與友人之約。
許久以前,有個槐樹妖對秦歸燕說,“歸燕,若有朝一日你破關無望,就來我這裡吧,我在老家養了一隻狗、一條蛇、一盆富貴竹,近日我想回鄉去,将家裡休整得好看些,往後在那長長久久的做逍遙修士,你若來了,我們陪你走最後一程,定不叫你孤單。”
跨過山海關,便是江湖之外,修真界的風雨恩怨皆與關外無關,秦歸燕乘坐一柄玉如意,在立冬那日落在黑沙洲的黑水縣,這小縣城建在黑水畔,水中住着朝廷認可的山川之主黑麟龍王,管轄一方修士,庇護此地安甯。
秦歸燕在縣内打聽,黑水縣的小捕快在烤肉坊門前烤火,見她哆哆嗦嗦,好心請進來送一杯熱水,告訴她:“你說的莫語修士在八年前接受朝廷招安,成了黑沙洲唯一一家驿站的驿丞,那驿站喚黑山驿,在縣外三十裡處。”
關外太冷,秦歸燕凍得靈力也運轉不起來,飛不動了,隻好步行,傍晚才找到黑山驿。
驿站門前,一條大黃狗正在玩雪,見一穿着淺黃鬥篷的女子遠遠行來,身後的雪地留下兩行腳印,鬥篷的貂絨風帽被戴起來,看不清她的容貌。
直到她近了,大黃狗才從風中嗅到熟悉的氣味,連忙喊道:“主人,那個大眼人族來找你啦!”
秦歸燕提着濕了一角的衣擺,跟着黃狗的梅花腳印進了驿站。
驿丞莫語匆匆奔來,她穿槐葉綠的長裙,斜梳發髻,柳葉彎眉,眼若春杏,眸含水光,一雙柔荑執起秦歸燕的雙手,欣喜道:“你可算來見我了!”
秦歸燕邊摘下兜帽,邊笑道:“遲了十年,歸燕總算應約而來,請老友陪我走最後一程……莫語,你的妖身呢?”
她驚愕地看着老友,發覺她那大槐樹化形的軀體已然不見,隻剩下一縷魂魄依附在紙紮的人身上,化成個蒼白如雪、臉頰上兩坨腮紅的模樣,頭戴白色大紙花,夜晚見了,有些滲人。
莫語捂臉,嘤嘤道:“莫提,是我倒黴,遭了劫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