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歸燕在村頭大樹下的石桌前放好背簍,摸出紙筆書信,等了一會兒,陸續有兩個人來找秦歸燕寄信。
他們都穿得厚實,大棉襖配二棉褲,裡面是羊皮外頭裹着布,雙手攏在袖筒裡,臉頰讓早春寒風吹得通紅皲裂。
寄東西比寄信貴,農家人舍不得這點錢,隻是總有想說的話要告知遠方的人,他們坐在桌前,和秦歸燕口述要寄的信。
秦歸燕用她随身攜帶的那支細毛筆,在鋪開的信箋上寫字。
臨瞳站在秦歸燕背後兩步之外,背靠着的老榆樹年份不輕,樹身粗壯,枝幹光秃。
他的眼神好,看到秦歸燕的字迹筆筆含鋒,筋骨清厲,與那挂在西廂牆上的“不學燕丹客,徒歌易水寒。”字迹相同,隻是字裡行間少了那股騰騰殺意。
看得出來,秦歸燕不是第一次來這裡,村裡的人對她很熟,有個看起來十幾歲、體格健壯的少年要送她麥芽糖吃,她搖頭,沒肯要。
一嘴角帶痣、頭戴紅花的胖婦人行來,墩的一下坐旁邊的石墩上,未語先笑,指着麥芽糖少年:“小秦,認識一下,這是長海,今年十六,家裡兩垧地,濃眉大眼,種田勤懇賣力,瞧得上不?”
此話一出,手捧麥芽糖的少年滿面通紅,鼓起勇氣直視秦歸燕。
旁邊的老農擡手驅趕:“劉媒婆,邊兒去,沒看秦姑娘給俺寫信呢?你别讓她分心。”
劉媒婆推他一把:“嗨,你這不識趣的老頭子,好叫你知道,我也是在辦正經事!”
自打秦歸燕上回給劉媒婆送信給她嫁到縣裡的閨女,再見面時,劉媒婆總問秦歸燕要不要相看男人。
她是媒婆,對人好的方式就是給二十來歲的老姑娘秦歸燕推銷各路未婚好漢,像長海這樣年紀輕、家中有兩垧地的未婚男子,放十裡八鄉都是炙手可熱的好貨,此次秦歸燕一來,劉媒婆就把人拉給她看,真是滿滿的善意。
劉媒婆又看臨瞳一眼,眼珠兒一轉:“小秦,還是說,你已經有瞧好的了?”
樹邊的男人生得一副好相貌,若說長海是濃眉大眼的中上品,這男人便是極品中的極品,既沒猴樣兒也沒雞樣兒,而是一副端正俊秀到極緻的人樣兒,尤其是眼睛通亮,凝神有光,清峻舒朗。
身闆也好,肩寬腰緊,走路四平八穩,一看就知道下盤有力,炕上有勁,劉媒婆說媒二十年,再沒見過賣相這樣好的!
可惜衣衫破爛了些,此人最大的缺陷,怕是家裡極窮苦,姑娘跟了他隻能食西風拌野菜。
秦歸燕放下毛筆,按住劉媒婆的手背拍了拍,語重心長:“劉姐姐,長海是好孩子,我今年三十二歲,比他大了整整十六歲,看到他就和見着自家晚輩一樣,到了我這把年紀,對很多事早就看淡了,見着濃眉大眼的小孩子,也隻覺着喜慶,何來瞧不瞧得上一說?”
她果斷自爆年齡,使周遭陷入一片寂靜。
秦姑娘說自己多大?
有好熱鬧站邊上的村人失聲:“三十二?莫不是說倒了,其實是二十三?”
待秦歸燕重新執筆寫信,劉媒婆怔了一會兒,一拍大腿:“诶喲,我以往還以為你管我叫姐是嘴甜,合着咱倆真是同輩呀,小秦,你先别忙着看淡,以你的模樣,看着頂天二十,那十裡八鄉的好貨都在姐姐手裡拽着,俱是人模人樣,家資豐厚,不就是三十二嗎?我照樣能把你嫁到好人家去!”
以往她還把秦歸燕當做家裡沒長輩張羅婚事的小輩呢,現在好了,原來是同輩啊,那她更要幫這老妹妹一把了!
“真淡了,心如止水的淡,謝謝姐姐好意,我不想嫁。”秦歸燕連忙制住劉媒婆把她嫁出去的雄心壯志,隻是說話時含着笑,也不為自己被推銷對象而煩躁。
她其實很喜歡劉媒婆這樣通身鮮活熱氣、對自己表達善意的人,至于那過量的熱情,隻要她表明清楚不嫁的決心就行了。
臨瞳别開臉偷笑。
秦歸燕在這個村落停了約莫兩刻,臨瞳靠樹上,聽她和那些村人說話,寫信時神态認真專注,一縷碎發散落在細白皮膚上,風一吹,發絲拂過眼前,秦歸燕擡手将頭發捋到耳後。
将收來的信和筆墨放入背簍,秦歸燕站起來,臨瞳走到她身邊,單手提起背簍,背到自己身上。
秦歸燕瞄他一眼。
臨瞳一本正經:“走吧?”
二人并肩走出村落,臨瞳才問道:“這些村人不知道你是修士?”
若知道秦歸燕是修士,想來那媒婆就不會惦記給秦歸燕介紹男子了。
秦歸燕搖頭:“我沒刻意瞞着這事,隻是也沒宣揚,驿丞大人和我說過,若是讓别人知道我是修士,隻怕日日都有人來黑山驿讨要丹藥,可凡人的體質吃丹藥,會被丹毒直接毒死,人家讨不到藥,還要罵我們是假神仙,最終落個不是。”
驿丞大人說的這話怕是她過往的親身經曆吧,臨瞳了然。
又改口說起另一件事,“許多世家子弟從記事開始修煉,練個四五十年,到築基境才會出門遊曆,接觸世人。”
秦歸燕不解地看他:“嗯?”
臨瞳繼續說道:“三十二歲放在修真界,相當于稚齡幼童,至少也要一百五十歲,才可以看做青春少年。”
秦歸燕咂摸他的話。
按臨瞳的說法,她在修真界是幼童,一年後死去不能算是英年早逝,而是幼年夭折,她年紀輕輕便修為強橫,也不該被稱作少年英才,而是天才修士三歲半。
這人直接把她的輩分降到小孩那一桌,他什麼意思,想打架啊?
“不過,秦姑娘的為人處世已有成年的模樣,比許多在家族中潛修幾十年的天子驕子成熟多了。”
臨瞳把話題從打架的邊緣拉回來,扶了扶背簍肩帶。
“我年輕時見過一些年紀比你大,修為沒你高的年輕人,沒幾個會安心坐下來幫農人寫信,在他們心裡,錦衣玉食,受人供養是天經地義,若讓他們來做驿卒,他們會覺得遭了奇恥大辱。”
秦歸燕好笑:“我用雙手換飯吃,不偷不搶,哪裡恥?哪裡辱?”
臨瞳道:“他們是長不大的孩子,秦姑娘是能養活自己的成人。”
兩人在官道上前行,沿路栽種兩行針松,是百年前帝尊命修士以木法催生,這些古松在此生長百年,隻要不砍伐樹木,這些古松每年産的松塔,讓農家孩童拾去,官府都是不要的,這些高品質的松子是本地特産,常有行商來收。
春風冷,吹出枝頭新綠。
秦歸燕緊了緊衣領,與臨瞳認識不過一日,此人溫和有禮,生了副讓人心生好感的相貌。談吐行止都正得秦歸燕有點怕,隻是那話中好意,她聽出來了。
她心中一歎,嘴上應道:“和道友這麼一聊,我竟真有點信你是願意在這等我近一年,待我死了再取法器,而不是裝作和善正直,實則是為了讓我卸下戒備,好出手奪我性命,強取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