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夢醒。
裴子骞按開床頭燈光,摸出一根香煙點燃,直到尼古丁深入肺裡,他才感覺自己的手不那麼顫抖。
自從入住金湖酒店已來,他連做三天舊夢,夢裡的每一個畫面都無比清晰,好像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可是已經過去很久,真的很久。
一根煙快要燃到盡頭時,宋清的電話打來,接起後對方沒有給他說話的秒數,聲音急切好像有人在追:“Chan,我今天的活動去不了,獎金随你扣,真的,你自己去。”
說完電話便被挂斷。
裴子骞盯着不過四秒的通話記錄反應了一下,抽掉最後一口煙,從床上起身,走到陽台邊。
陽台外就是金湖,此時天光未亮,隻能看見湖水隐在乳白光線之中,遼闊一片。裴子骞又點燃一根煙,煙點就在晨風裡明明滅滅。
他想分明過去這麼多年,為什麼還要讓他夢到那些畫面,難道人的大腦就是這麼不吃疼,明知第二天一切就會走向完全相反的走向,卻還要不斷揭開傷疤——
在與卞皎去完遊園會的第二天,他在下午為了送一樣不甚重要的東西,折返。
卞皎家有一片很漂亮的花圃,那天午後陽光正好,他遠遠看到卞皎蹲在一株粉色芍藥前,伸手一下一下地捋動花瓣。這個時候,有人早他一聲叫出卞皎的名字,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差回來的鄭懷遠。鄭懷遠手上端了一盤水果,深藍色的,應該是藍莓,裴子骞的腳步就停住,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停住,但就是停住。
鄭懷遠将藍莓遞給卞皎,問了一句什麼。裴子骞就看見卞皎仰起頭,表情似乎很是不耐煩。
“不好玩,不要問了。而且他話很少,上課雖然還好,但是我們都聊不到一起去……”
裴子骞當下就能聽出來,談論的對象是自己。
“我跟他做不成朋友,真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真的從未想通這天下午,分明前一天還對自己說“因為我們是朋友”的人,怎麼第二天就能說出完全相反的論斷。這天之後,他就有意與卞皎重新疏遠,他想朋友這個詞代表的确實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反而真正聽到後才讓人受傷。
其實多年過去,人已長大,裴子骞也有想過自己當初是不是太過幼稚,怎麼對方一句閑話卻牢記這麼久。交朋友本身就沒那麼簡單,況且卞皎說的沒有錯,他話很少,都需要對方來引出話題,也時常與他聊不到一起去,朋友也有遠近親疏,也分不同種類,但……
但他就是無法忘記,卞皎對他說我們是朋友時的眼睛。
即使後來他們變得親密,做過許多出格的事情,情到濃時也說過更私密更獨一無二的話語,裴子骞卻永遠将那時的那雙眼睛排在第一。其實他也知道,愛本不該有排名,但總有那麼一些畫面就像故事裡的高潮令人無法忘卻,他不是童話故事裡完美無缺的王子,他的私心更像是雪夜裡女孩點燃的最後一根火柴,甯願給自己留下最美好的願景,也好過冰冷地宣告死去。
又一通新來電響起,裴子骞低了下頭,彈掉煙灰,沒有回身去接。直到鈴聲自動挂斷又再次響起,他才轉身回房,一根煙碾滅在指尖。
“喂,Chan,宋的電話我打不通——”是助理。
裴子骞說:“不用打,替我們取消今天的所有安排。”
他不知道宋清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自己。自從回國,一切都不太好,既然沉溺在過去,那不如将這故地重遊當作最後的福爾馬林。
愛吻恨離,今夜統統放肆憶。
遊園會結束的第三天,裴子骞照常來給卞皎上課,隻是除了課本内容外,他有意不再和對方說更多。
卞皎這個人,雖然物理成績真的不好,數學也很差勁,但總歸如他自己所說,這并不能代表他不聰明,甚至相反,他聰明過勁。他好像很輕易就能察覺到裴子骞的心情陰晴變化,回避對方不想聊到的話題,一節課兩個小時,裴子骞不搭他的閑聊,他就把頭趴在桌上,一會兒看題,一會兒看他的眼睛,一點不會越界。
中秋假期剩下的兩天時間也都這樣度過,直到返回學校,一切才開始改變。
當在放學路上忽略今天第五次試圖朝着他打招呼的卞皎,卻還是被對方堵在巷子裡問為什麼不回應他的時候,裴子骞心裡終于有些忍無可忍。這個人是沒有記憶力,還是師從哪家大師學過專業的變臉,或者說是自我意識過剩?自己憑什麼要回應?
這天的天氣并不好,是陽市最經典的烏雲蒙蒙,除了落日外沒有多餘的顔色,裴子骞一向在陰雨天氣困倦,此刻更是感覺自己連話都不是很想多說一句。于是他隻格開對方的小臂,說:“我在學校裡面沒有朋友。”
他想這是最體面的回答,總比卞皎那句我和他做不成朋友要好上百倍。
卞皎卻好像并不領情。他的眼睛在這一瞬突然亮起,眼底倒映着遠處的火紅色的夕陽。裴子骞甚至可以看見他在笑。
“你在學校裡沒有朋友?那是不是我在校外就能找你玩了……”
這一瞬間,裴子骞真的沒法分辨對方是在裝不懂自己的話,還是真的沒有聽懂。他其實不恨将什麼事情都擺到明面上說,相反他更喜歡那種高效率的表達方式,時過多年,他也有想過自己當初是不是就應該把卞皎那句話原路奉還,這樣後面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可能發生。
可是他沒有,至少當時的他做不到。
那時他隻能看着對方的眼睛很久,感受到自己的唇瓣在動,說出的卻不是預備好的傷人的話語。
他隻說:“和我做朋友并不有趣。”說完就轉身離去,沒有看身後卞皎的反應。
後來的幾天,卞皎果然不再在校園裡和他打招呼。
在人群中相撞時,裴子骞能感覺到對方向自己投來的視線,他也有在對方目光收走後追回去過,出于一種什麼心理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卻能清楚地将對方眸中的失落收入眼底。
這周六的前一天夜裡,他出乎意料地無法入睡,一閉上眼就會想起教學樓斑點的日光下,卞皎那雙失落的眼睛。
他想卞皎這個人,其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個成熟的世界旅客。
他不是說來世界做夢一趟,隻喜歡快樂嗎?既然如此他說和自己是朋友是出于快樂,說和自己做不成朋友好像也是出于快樂,那被自己拒絕後還故作可憐地投來視線是出于什麼?依舊是快樂嗎?可這個行為好像并不能帶來快樂。
裴子骞就想到小時候曾在牆角邊看見過的一隻野貓。
那時他覺得那隻貓咪白色的毛在陽光下帶着一種獨有的透亮,尤其是懶洋洋從樓頂上起身看他的樣子,真的漂亮極了,就常從飯桌上悄悄帶走食物,給對方喂食,直到某一日,意外發現這隻貓的腳下有一隻拳頭大的老鼠,尾巴很長,尚還活着,但卻被白貓按住尾巴。
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白貓看似毛絨的爪下竟有着那麼鋒利的指甲,甚至低頭玩弄老鼠的樣子與初見那天懶洋洋從樓頂上起身看自己時一模一樣。
裴子骞無端覺得,卞皎和這隻白貓很像。甚至他都不用亮出利爪,僅僅是搖擺一下尾巴,就輕易讓人甘願被玩弄。而自己就像那隻拳頭大的老鼠,也許并不甘願,但就是逃不出。
這一晚,裴子骞雖然失去了睡眠,但卻意識到了一點——
他最先的想法并不錯誤。
卞皎确實不是一個成熟的世界旅客,相反,他天真到一種殘忍的極點。自己在他眼中不過算一隻老鼠,又或者是一隻被錯誤認為甘願的狐狸,即使抗拒,即使逃避,即使再冷眼相待,也不過是在給他信号,那就是自己亟待被馴服。
接下來,裴子骞決計要與這隻白貓保持安全距離,不過似乎沒那麼容易。
首先是周六慣常的課他必須上,其次是卞皎也不再像以往一樣三天兩頭才在學校出現一次,而是每天全勤,并且雖然不再試圖和他打招呼,但那雙時常飄來的視線變得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無法忽視。
因此某一次周六上課前,裴子骞決定與對方說清。
這種說清很需要把握好尺度,既不能讓兩方尴尬,又不能給對方假裝聽不懂的機會,後來裴子骞在生意場上做過許多次類似的談判,甚至經曆過更加兩難的處境,但似乎都比那一天的容易。那一天他在公交車上沒有聽英語聽力,而是望着窗外次序劃過的茂綠樹幹,心底一遍一遍模拟卞皎可能回答的話,可能有的語氣。
到最後,他的手甚至摸向褲兜裡的煙盒,意識到現在是在公交上後才抽出來,然後低低地罵了一句。
他想自己為什麼要這麼不好做。
就算是直接告訴卞皎我不可能和你做朋友,又能怎樣?就算讓對方知道那天的話自己聽到了,又能怎樣?為什麼對方天真,自己卻要替他受罪?為什麼?
最後公交在金湖區站停靠,此時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四十分鐘。裴子骞下車後找了一棵樹靠着抽煙。
這棵老樹應該長了很多年,樹幹粗大,枝葉榮滋,他擡頭望了眼,從樹葉的縫隙中看到一片亮藍色的天幕,然後低下頭,一根接着一根地繼續抽煙。直到遠處的車站過去三輛十五路,才忽然擡頭看了眼時間,已經二十分鐘過去。
撚滅最後一根煙,他俯身将腳下的煙頭全部撿走扔到公車站旁的垃圾桶,然後走到對面,坐上相反的十五路。
他依舊沒有播放英語聽力,因為在那四根煙的二十分鐘裡,他又想通一件事情,那就是說清這兩個字本身并不困難。
真正難的,是他根本不想說清。
想清這一點後,裴子骞不再逃避。
上課時卞皎的搭白他會回複,學校裡對方的視線他也平靜投回,甚至有幾次周末,卞皎找他來家裡玩遊戲、看電影他也通通來者不拒。但這并不代表他與卞皎是朋友。他隻是想看看,這隻白貓的耐心有多久,多久之後自己會像對方家裡的那把彈了幾次便被放在角落的吉他,膩了就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