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笑了一下,裴建華沉默幾秒,繼續說:
“過去以為你和你母親像,其實現在看來你最像的是我。謀事上,你有你母親的沖動,但大多時候還是理性占上籌……我活這麼長,也不是沒有愛過人,關于你母親,我做的确實不對,當時我隻是不能接受她為了所謂的愛情而選擇那麼極端的……即使是現在,我依舊不能接受。雖然孤家寡人一輩子,但你看我現在活得好好的,至少不會因為什麼狗屁愛情失去性命。”
裴子骞靜立着聽完這一番話。他的行止上保持着小輩應有的禮節,但最後講出的話卻不好聽。
“可您總會死。”他倏忽說。
裴建華愣了下,已經很久沒有人和他提到這個字眼。
啞然一陣,裴建華開口:“是個人都會死,至少我能死得晚一點。”
裴子骞點頭,卻又很突兀地問:“那多活這麼些年,您有得到想要的嗎?”
裴建華沒有說話。
“您知道想要的是什麼嗎?”
裴建華依舊未說話。
四下陷入靜默。
“我想我母親并不全錯。”許久,裴子骞終于說:“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噴泉聲響,嘩啦流淌仿佛将時間與塵埃一并裹挾離去,良久之後,裴建華坐直了身體。
他沒有搖頭,也沒有歎氣,沒有一切表達情感的動作。隻是張了張嘴,那張嘴不知道與多少個人說過決斷一生的話語。
此刻他用那張嘴對世界上血緣鍊接最深的子侄說:
“你……”
他的眉皺得像樹幹上交錯縱橫的豎紋——
“難道你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當晚,裴子骞托助理訂下周末去吉隆坡的機票。
對于裴建華的問題,他其實無法給出肯定答案。比如首都到吉隆坡不過七小時飛行時間,一天的四分之一,他分明知道自己很想去那裡見一個人,但卻從未付諸實踐。
這段長度被他誇大拒絕,當成從地獄爬升到天國的距離,仿佛長過聖經上雅各的天梯。
創業初期,裴子骞曾經有過四天隻睡六個小時,在盡調提前的緊急情況下談下全歐最大的投行,就在半個月前,他還剛與德國老牌車企負責人于一場飯局上達成合作關系,全程不過二十分鐘。短短五年時間,他成就過無數常人眼中艱險之事,斡旋謀局,卻從來不覺得有多困難。金錢、名利,浮華于他舉重若輕,得到最好,得不到也無所謂。
這五年,唯一感到懼怕的時刻,唯有面對卞皎。
說起來很沒有氣概,但也并沒必要隐瞞。回國後每一次面對卞皎,裴子骞的懼怕好像都各不相同。
他怕卞皎過得很好,又怕他過得沒那麼好,他怕自己放不下,又怕自己真的放下。他怕想要的再一次無端增多,就像幾年前的春天,生命中僅此一位的變數重新出現,隐秘的列車越軌後無可救藥地駛離軌道。
其實懼怕來懼怕去,不過是懼怕自己的選擇。
懼怕走出一步後迷路,懼怕求而不得,還心甘情願放手。
比如最後一次在首都見面,裴子骞無法在卞皎詢問“怎麼樣”後說出不好。
很久以前他曾在牆皮灰白的自建房中對他說過不好,結果是回頭後身影不再,樓梯間腳步空留。從那以後他就立誓,如果可以,今生都隻對那個人說好,這是很無聊的誓言,但已經形成了一種難以阻止的膝跳反應,最可怕是即使回過頭,他也依舊沒有阻止的想法。
所以他真的就那樣求而不得,也真的就那樣心甘情願放手。
這一次助理定好周末機票,裴子骞卻沒有真正登機。
接下去的半個月他幾乎都在飛行中度過。
Oneiro新車在歐洲正式發售,裴子骞以一種極高的頻次往返中歐兩地,直到近一個月後才為自己留出喘息時間。在公司總部頂樓抽煙時,他告知助理接下來一周将留在慕尼黑。
助理應好,卻出而折返。
助理問半個月後的那場慕尼黑工業展會今年搬到柏林,往年裴子骞每次都會出席,今年是否要提早安排?
裴子骞那時俯身靠在欄杆上,頭發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修剪,五官的縱深仿佛順着風與煙霧吹散。天色灰暗,吸了口煙,他沒有回頭。
“今年不去了。”他說:“換别人吧。”
三天後,宋清在首都見到回國的裴子骞。
他首先是愕然一瞬,将對方從上到下打量,異常地發現對方精氣神似乎好了許多,然後才問:“你怎麼回來了,不是在休假?”
那時的裴子骞沒有什麼表情,隻用最平淡的語氣答他說:“奔喪。”
裴建華于昨夜淩晨去世,床前沒有一個親人守候。
裴子骞回國後不到兩小時,這則消息便傳遍整個首都商界。最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二世帝王死後選擇一切從簡,甚至連屍骨都要求海葬。宋清私底下與裴子骞講,聽說這種方式對後代風水不好,你在國内長大,不知道這些嗎?
裴子骞倒是難得笑了,說:“你應該不知道,我父母甚至沒有下葬。”
宋清真的傻眼,這個他當然不知道,知道後也就不再說話。不過他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就是這套風水論的傳播實在太廣,這樣的話,他并不是第一個對裴子骞講出來的——
首都待過兩天,家族長輩父執輪番給裴子骞打來電話。
無不勸說其為裴建華舉辦葬禮、立碑,裴子骞一一應過。但當某位表親來到老宅提出與他詳談事宜,講到一半問起裴建華骨灰盒暫厝何處,裴子骞的樣子才終于從靜靜聽候吩咐,變為皺起雙眉。
他的眼神沉靜,神色卻好像很不解。
“今晨已送往國外海葬,死者為大,這樣的事情不能耽誤。”
停頓一刻,他接着問:“表叔,您難道還未知曉父親的遺願嗎?”
這位表叔的表情霎時變化,像塞了核桃到喉嚨裡,上下被堵無言。
直到離開前從傭人手中接過西服外套時,他才回過來看了裴子骞一眼。裴子骞的神色則完全相反。舉手投足挑不出半點差錯,伸手道别時,朝他微微含笑,還關問外面似乎有下小雨,表叔要不要拿一把傘?
第二天早,裴子骞就訂機票飛吉隆坡。
這一次真的有上飛機。
此刻他與座位對面的卞皎講出裴建華,神情很淡然,唇角甚至若有似無帶着弧度。
他們已經坐進這家餐廳所屬酒店的酒吧。
窗外完全陷入黑夜,室内燈光調到肉眼最舒适的暗調暖黃,恍然之間回到幾個月前陽市那場聊天,不過這次湖變成海,講話的人由卞皎換成裴子骞。
卞皎聽得很認真,眉間漸漸皺起。
“那……你怎麼樣,”他看向對方眼睛,那眼神中的情緒毫不掩飾,輕易看清。辨認一刻後,他問:“你應該沒有在傷心?”
裴子骞點頭:“的确沒有,但我很需要散心。”
卞皎怔然一瞬,就聽裴子骞一聲笑,聲音很輕。
“順便,”他的眼底倒映燈光,還有對面的身影:“來見一見馬來亞虎。”
他話一出,仿佛有什麼按下暫停鍵,四下許多桌客人在低聲交談,背景音樂緩慢旋轉,兩雙眼眸隔着一張圓形矮桌對望,燈光由暖變藍。
就這樣約莫五秒的時間,對面那個身影忽然彎了下眼。
微微啟唇,卞皎的表情和方才很不一樣。
“隻是這樣嗎……”
他眼皮上方那顆小痣若隐若現,像是在刻意吸引人的目光:
“花了這麼大的功夫,就隻是想見一見?”
裴子骞的眸底一動。還未做出什麼回應,下一瞬,就聽對面之人說出更令人無法不多想的話語——
“裴先生,你住哪個酒店?”
裴子骞第一反應幾乎是遲疑。
“……酒店?”
這個問題實在太具歧義,他沒辦法不懷疑自己的聽力。然而就見卞皎點頭,證實他并未聽錯。
朝前坐了一點,卞皎那雙眼睛完全從黑暗之中顯露出來,眸底映着燭光,清透到漂亮。
“酒店。”他擡腕,說:“現在是晚上七點多一刻,你回酒店取好行李,足夠幸運的話我們可以趕上九點的那趟飛機,三個小時飛行時間。”
用最鄭重的語氣,他講出裴子骞此生聽過最率性的邀請:
“你想不想看世界第三大日落?”
“就當散心,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