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阙回王府的時候,夜幕已深。
王府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現,高大的牆和巍峨的樓閣,門前的石獅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莊嚴而肅穆。
走進王府,
光影斑駁。
書房亮着明燈。
書房内,燭火搖曳,昏黃的光暈灑在案幾上,映出攝政王陸長陵清冷的身影。
他靜坐于燈下,長睫如蝶翼般輕顫,墨發如絲,垂落在肩頭,與那褥衣的霜白形成鮮明對比。
若非知曉攝政王的身份,任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京都裡那些吟風弄月的貴公子,舉手投足間皆是風雅。
然而,真正與他對視的時候,那雙眸中卻陡然迸發出一股淩厲之氣,如刀鋒般銳利,似猛獸般蓄勢待發。
那雙眼中,藏着遠方的風沙與血腥,仿佛能讓人嗅到荒漠草原上的凜冽寒風,看到赤霞滿天的戰場,聽到孤鷹在萬裡蒼穹下的長嘯。
那是曆經生死、踏遍山河的痕迹,是刀光劍影中淬煉出的鋒芒。
腥風血雨從不曾饒過任何人,再怎麼樣,也終究被卷入那無盡的殺伐之中。
上一任老皇帝死前癡迷于求仙問道,甚至聽信讒言,不惜将自己在京的一個不成器的親生兒子練成仙丹,實在是聞所未聞,想來史書之上口誅筆伐必不可少。
那時陸長陵聽聞皇帝駕崩,急匆匆地從西邊邊疆飛奔兩天兩夜,跑死了三匹千裡馬,這才趕到了京都。
當時宦官掌權,麾下的金甲衛如同懸在文官武将頭上的一把不知何時落下的刀,衆臣皆求自保,谄媚逢迎者不計其數。
說實話,情況說不上不好,但比最壞的情況好了不止一點。
至少陸長陵那時有回京的诏令,至少各地藩王因為利益問題而并沒有勤王之态,至少朝堂之上并沒有亂成一鍋粥,仍然有序。
雖然承認起來有點可笑,但确實是多虧了老皇帝死前予以重任的權勢滔天的司禮監掌印——錄玉奴,這漏洞百出的朝廷才沒有垮掉。
之後冊立新君的遺诏一出,百官嘩然,因為不僅任命了年幼的七皇子為下一任帝王,還同時任命了攝政王陸長陵。
明眼人都知道,這道聖旨一出,朝堂之上權宦一言之堂的局面将會被改變和動搖。
說到錄玉奴,如今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算的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一個禍害。
老皇帝死前或許真的是想要殺了錄玉奴,帶着錄玉奴一起死的,宮中傳聞,錄玉奴極得盛寵。
不過,想來是老皇帝最終沒有鬥過錄玉奴。
老皇帝敗了,錄玉奴勝了。
陸長陵和錄玉奴打過幾次照面,聽了那些錄玉奴往日的“光輝事迹”,倒也沒什麼好印象了。
——傳言實在是多的很:爬上龍榻之前吮癰舐痔,得了聖寵之後以色侍人、玩弄手段掌控朝臣……
倒是應了坊間傳聞中心如蛇蠍的說法。
聽說老皇帝還沒駕崩的時候,還為錄玉奴在宮裡建了一座仰春台。
凡是上台之人多衣冠不整,大跳豔舞,在夜裡,更能聽見各種淫靡的絲竹管弦夾雜着高亢的婉轉。
實在是,荒唐至極。
文人斥之妲己,武人不屑于談及,但攀附其權勢之人數不勝數。
“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打破了書房的靜谧。
陸長陵擡眸,目光落在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北阙一襲黑衣劍裝,步履沉穩,踏入屋内後,屈膝半跪于地,動作幹脆利落,不帶一絲多餘。
他低頭,雙手呈上一封信,聲音低沉而恭敬:
“主人,此乃世子爺所托。”
陸長陵并未急于接過信,而是微微擡手,示意北阙上前。
待北阙走近,他伸手接過信,卻并未立即拆開,反而輕輕握住了北阙的手腕,指尖在腕間稍作停留,目光細細掃過北阙的周身,似在檢查是否有新的傷痕。
片刻後,他松開手,聲音溫和:“可有受傷?”
北阙搖頭,垂眸低聲,不敢越界道:
“無礙,主人放心。”
陸長陵微微颔首,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北阙身上。
北阙不僅是他的影侍,更是他此生最為信任的人。
自及冠之日起,北阙便跟随在陸長陵身側,形影不離,誓死效忠。
北阙是陸長陵手中最鋒利的劍,披荊斬棘,削鐵無聲,出鞘必見血。
然而,又不僅僅是一把劍。
劍不會與主人共飲竹林間的清酒,不會并肩坐在屋檐上賞月。
他們是彼此漫長黑夜中的同行者,共同經曆過刺骨的風沙,熬過邊塞的嚴寒,飲馬長河,卧雪飲冰,血戰沙場,得勝回朝。
那些北境歲月中的點點滴滴,早已将他們緊緊相連。
見陸長陵不語,黑衣武者抿唇又道:
“請主人責罰,北阙并未找到那越左。”
任務失敗了。
不管怎麼說,都應該挨罰的。
更何況,這件事情的起因說到底,其實還是和北阙有關。
越左出身不錯,一向看不起出身低微的人,見北阙跟着攝政王入了京,攝政王居然把陸家軍交給了北阙執掌,頓時怒意橫生,心生不滿,四處傳言北阙與攝政王關系不清不楚。
極其損害攝政王名聲。
被攝政王下令受拔舌之刑,驚恐萬分,所以逃走,直接投靠了錄玉奴。
出身低微……
北阙低下頭,眼中的神色微微一暗。
這倒是,也是實話實說。
其實,在遇見陸長陵以前,他一直一直都在練劍。
沒日沒夜,寒風不阻,烈日不停,他的劍沒有劍鞘,他的劍從不離手,他的劍逐漸融入骨血,他就是那把利器。
北阙需要聽話、鋒利、毫無破綻。
北阙不能猶豫、不能質疑、不能言語。
教導他的首領說過,片刻的猶豫都會讓最鋒利的刀劍卷刃。
劍身沾的血從未幹涸,北阙必須像個真正的殺器一樣,任何東西都可以為他所用——這就是他前那無聊的、慘淡的、毫無意義的生命裡面唯一需要學習的東西。
然後……
然後,北阙遇見了陸長陵。
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個人。
如何才能待在主人身邊,活下去?
聽說,足夠聽話就可以了。
一開始北阕就是這麼認為的,隻要足夠聽話,乖乖的,不作他想,就可以沉默安靜、存在感極低地待在劍的主人身邊,就像被豢養的一隻獵犬。
這很簡單,他确實有信心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