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歇下還不到十點。謝存山簡單洗漱,躺床上開了收音機聽人講民國史,實在燥熱無聊,心裡裝了事,幹脆翻下床,做了幾組俯卧撐,想起來今天還沒給黃角蘭澆水,又蹑手蹑腳下樓去。
水站的小老闆給他打電話,說明天要來一批桶裝水,要他早點去卸貨。
謝存山說知道了,又說,田總,我過幾天要請個半天假,給我媽掃墓。
老闆說,行。
小老闆姓田,摳門本分的生意人,水站同時經營幾家品牌的水,這附近小生意小商圈多,需求量大,去掉房租,送水工人的成本,運輸,賺的不少。
送水工人都是臨時工,不買五險一金,流動性很大。
謝存山今年初幹到現在,算是老員工了。田老闆挺信任他。現在除了管送貨,還會讓他幫着管一管庫存,賬本,對接客戶。
挂了電話不久,手機又開始震動了,來電人顯示:勇。
謝存山沒接,套了件短袖,蹑手蹑腳下了樓,把廚房的門鎖好,把大門從外往裡反鎖了,再把一樓客廳的攝像頭電源打開。外婆這兩年不僅癡呆愈發嚴重,還開始夢遊。
他們前些年都住在河西的電梯房。
登高巷這兒是謝家老屋。前年外婆确診了老年癡呆後就一直吵着要搬回來住,他拗不過,時時回來陪她。
老屋有老屋的好處,鄰裡街坊還有些舊相識,白天他要上班,請了隔壁退了休的吳嬸嬸照顧,一輩子的老街坊,倒是信得過。
從前的鄰居外婆倒是個個都認得,還能聊天,甚至還能打幾圈牌。
醫生說了,比成天關在冷冰冰的樓房沒人說話要好。
小時候父母都忙于事業,謝存山由外婆照看,在登高巷度過了童年的寒暑假。
這一塊兒是老城,有些還是保護建築,變化不大,他對這一塊的地形爛熟于心,七拐八拐,到了回收煙酒的鋪子,經過一家活魚土菜館,再往前走就是條大馬路了。巷口是一家自助燒烤店 —— 娟娟燒烤,現下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店門口擺了五六張折疊桌,也坐滿了。
熟門熟路地進了店,唐小玉正在前台翹着花裡胡哨的指甲喝奶茶刷抖音,謝存山與她招呼一聲,往後廚去。
今天天熱,他尋常打扮,工字背心和短褲,洗過澡,清清爽爽,手臂肌肉線條很漂亮,黝黑的肩胛骨下方兩道疤。
唐小玉的眼神黏在他背上,舉起手機偷偷拍了照給朋友分享 —— ‘這是我哥。我沒騙你吧。’
唐小勇打着赤膊,叼着煙,滿身是汗,正熱火朝天地在後廚烤串,見到他來了,頭也不擡,說:“吃了沒。我給你來兩串?”
謝存山搖搖頭,提溜一把椅子,反着坐下,長手長腳地挂在椅背上說,“嫂子呢。”
“就知道嫂子嫂子的。嫂子在家哄孩子睡覺呢,等會兒才來。現在叫你來坐坐是真的難。我看你都快把我這哥給忘了。”
謝存山聽這話聽得耳朵起繭,“我這不是來了。事情多,水站那邊老闆摳門,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到家隻想睡覺。”
“你現下這事兒什麼時候能了了?”
“很快了。”
正說着,聽門口唐小玉高興地喊,“小山哥,嫂子來啦。”
“小山哥,” 唐小勇一邊穿串兒一邊模仿她,“平時叫我怎麼沒這麼甜咪咪哦。”
唐小勇比唐小玉大了近二十歲,他本還有個弟弟,和父親一起去縣城看病,兩個人一齊出車禍死了。
母親十年前去世後,唐小勇就成了唐小玉的‘家長’。
謝存山十幾歲就跟着唐小勇混,混成了摯交。
今年六月唐小玉剛剛高考完,考上了省裡唯一一所985、211。唐小勇一個一個給好友打電話報喜,高興得好幾個晚上沒睡着,娟娟燒烤店連着兩周全店七折。
黎娟走進來,揩了把臉上的汗,很煩躁,“孩子房間空調壞了,哄了好半天才睡。唐小勇我跟你說了好幾天了,要修,你就是不記得。”
唐小勇忙不疊賠不是,“記得記得。”
“不行就買個新的。旁邊賣槟榔的嬸子說了,附近電器城打折,包安裝,便宜的也就百把塊。”
“買,買!”唐小勇一邊扇烤串一邊點頭哈腰的。
黎娟會變臉似的,轉過頭對謝存山和顔悅色地問,“等久了吧。壯壯吵睡,纏着出不了門。”
“正好跟我哥聊聊天。”
唐小勇嘁一聲。
“我也是偶然遇到的,就在隔壁市裡新開區那邊。但隔着大馬路,我也看不太清楚,就覺得有點像。像素不高。你湊合看看。”
黎娟把照片給謝存山看,隻有一個模糊的側面,站在7-11店貨架旁,人比他記憶中白淨高挑一些。
“模樣肯定是長變了些的。”黎娟說,“你看看我,胖這麼許多。”
剛認識黎娟的時候,她是小圓臉,圓眼睛,總是有點怯怯的。生了兩個孩子之後豐腴很多,圓盤子臉,世俗又安穩的神情。
“謝了嫂子。”
“客氣什麼。”黎娟磕着瓜子又問他,“聽說小劉給你介紹對象了。”
“嗯。”
“做什麼的。”
“小學老師。教英語的。”
“那不錯。好生處處。你也該安頓下來了。”
謝存山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存了圖片和地址就起身要走,黎娟把他送到店門口,唐小玉拉他袖口,說,“小山哥,你周末陪我去河西新開的藝術館打卡好不好。”
謝存山摸了把她新剪的劉海,說,“那玩意兒我看不懂。你約同學去。還有錢花沒,給你轉點?”
唐小玉賭氣說,我有的是錢。
謝存山咧嘴笑她的孩子氣。
唐小玉自知磨不動謝存山,悻悻去給客人拿啤酒了。
臨走的時候黎娟又拉住謝存山:“我再啰嗦一句,這幾年,人家也沒主動聯系過你,也沒來找過你,可能... ” 她抿着唇,沒再說下去。
...可能就是不想聯系了...
黎娟沒把話說完,隻是目送謝存山消失在巷口。
年初的時候謝存山和唐小勇在家喝了頓大酒,唐小勇說,過了今年,就别再想着以前的事兒了,眼看着三十了。找個人定下來過日子。
那天謝存山醉得像狗一樣,他說,哥,說啥呢。早就翻篇兒了。
黎娟歎了口氣。
轉身回店裡見唐小玉一臉不開心地在戳着消消樂,黎娟是過來人,當然看得出她那點少女心思,說,“等你開學了,在學校裡找個最好。你小山哥大你那麼多。他同意,你哥哥也不會同意的。”
“大十歲不到,哥不一直說要找知根知底的。”
“别鬧。”黎娟從收銀台抽出幾張紅鈔票,說:“周末跟同學去吃點好的。”
“嫂子。小山哥是不是一直忘不掉他前女友?”
“你聽誰說的。”
“我偷聽的。那個姐姐我見過。很小的時候。”
黎娟點點她額頭。沒有回話。
謝存山回到登高巷,在床上躺了兩三個鐘頭,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薄薄的黑暗中敲鼓似的,咚咚咚,根本睡不着,于是淩晨四點又爬起來,去大街上跑了一圈,沖了個冷水澡,拿了車鑰匙,又怕吵醒老人,自二樓陽台翻牆而出,奔着巷口停車場去了。
他開一輛二手牧馬人,前幾年朋友淘汰下來的車,他找熟人做了改裝,開得踏實順手。
夏天天亮得很快,上繞城高速的時候天還隻有蒙蒙一線青白,等下了高速上了省道,就已經大亮了。
精神在極端清醒和混沌之間飄擺。一個笃定的聲音在他腦子裡興奮地說服,一定是她。
而另一個冷靜的聲音在說,你知道的,她不會回來。她不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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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志剛卸了五十來桶水,滿頭是汗,撐着酸疼脹痛的腰,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忍不住對着空氣咒罵, ‘他媽的,謝存山,老子今天不開了你就不姓田。這個月一分錢你都别想結。狗屁玩意兒。’
送貨約的6點,6點10分田志剛接到電話,送貨員說店裡沒人。田志剛說,不會吧,店裡應該有個姓謝的在等。
送貨員說,哪有,黑燈瞎火的,卷閘門都沒開。
田志剛自己去卸了貨,七點多,謝存山的手機還是打不通。
到了八點多,謝存山還是沒音信,田志剛臨時多找了兩個送貨員來,不然無論如何今天的單子是送不完的。
不到十點,店裡蹿進來一個人,是謝存山。
田志剛張嘴就罵“媽的,你死哪裡去了。說了早上要卸貨要卸貨,你自己答應了的。他們送一趟我這邊要掏千把塊錢的,你賠得起嗎...”
謝存山陰沉着臉,沒回嘴,把包往地上‘咚’地一放,脫了背心開始換工作服,露出腰腹部流暢的腱子肉和背上幾道可怖的傷疤。
“你要是這樣,就别幹了。直接滾蛋。”田志剛又說。
謝存山還是沒說話,隻是神色格外不善,頭發亂蓬蓬的,身上還有一股刺鼻的煙草味,像抽了一宿煙。平時别人給他遞煙,他是不接的,說自己戒了很久了。
平時他很寡言,幹活賣力,社會關系看着也簡單,唯一有些往來的是附近那個娟娟燒烤的姓唐的老闆,田志剛覺得他挺好拿捏,總要他加班加點不說,有時候家裡有事兒要跑腿也賴着他。給小孩兒送作業本啥的。
謝存山從來不拒絕。
見他眉宇之間陰郁沉悶,像換了一個人,田志剛閉上了嘴,後知後覺想起介紹謝存山來的居委會社工說過,他之前是在ktv當保镖的,開ktv的老闆坐了牢,他才經社區介紹來打工。為了什麼坐牢,社工不肯說。現在想想... 說不定是殺人放火的勾當。
田志剛膝蓋發軟,舌頭打結,後背陰涼,出了汗。
“下午你讓他們回去吧。我一個人送得完。”
謝存山已經俯下身開始搬貨了。
田志剛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轉身去裡間對賬,又說:“今天玉林路上那幾家都是新客戶,你送的時候客氣點,問他們要不要買月卡,給他們算個九五折。”
中午放飯時間,謝存山和另兩個送貨員同在店裡吃盒飯,有一搭沒一搭聽他們說話。他們都是從周邊縣鄉裡來桐城打工的小年輕,單身,兼職打好幾份工,平時節衣縮食,但又愛面子趕時髦。
其中一個說周末被朋友帶去了蓮花西路的酒吧,裡面的姑娘真漂亮又會扭。另一個說,這麼好的事情,你怎麼不帶帶我。
那個又說,“帶你個吊,你知不知道那裡的酒多少錢一杯,你消費得起?” 又扭頭跟謝存山搭讪,“謝哥,你是本地人,你去蓮花西路玩沒有。”
謝存山低頭扒飯,說:“沒去過。”
兩個年輕小夥覺得他無趣,吃完飯,把單子交接給他就走了。
謝存山一宿沒睡,吃完了飯有些困倦,蹲在店外洗拖把的池子旁洗臉,又因天氣實在潮熱難當,幹脆就着水龍頭把頭也沖了沖。
頭發還在滴水,聽到自行車‘叮鈴’兩聲,田志剛正站在門口抽煙,謝存山聽他笑着打招呼:“老鄒,又鍛煉身體呢。”
老鄒是玉林路轉角包子鋪的包點師傅,圓滾滾樂呵呵的一個人,每天中午等包子鋪關了門,他就騎着輛破單車到處招貓逗狗下棋閑聊,整條街并這其中的三弄七巷上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