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是一個很小的插曲,司空見慣,許冉沒有放在心上。
周六的早上她罕見地起了個大早,先坐217路公交車過河至汽車西站,再轉長途大巴,兩個小時,到了黃華縣,縣城再叫個當地的小面包車往山坳裡開一個小時。
司機看她細胳膊細腿的學生模樣,以為她是在縣裡讀書寄宿的高中生,跟她搭讪說,“我老屋就在下頭的陶公廟那裡,你是哪家的細仔兒,沒太見過你。”
許冉抱着帆布包,不接話。帆布包裡有一千塊錢現金,早上新取的。
快到老屋的時候司機說什麼不願意走了,前面都是一車寬的土路,進出困難。
許冉沒跟他廢話,下了車,背着包又走了三裡路。她穿一雙五十八塊錢的涼拖,和萬小琴一起拼單買的,很磨腳。
等到了老屋門口,腳後跟已經磨破了,她踮着腳踩着鞋尾,老屋的前門關着,她大聲喊姑姑。
姑姑抱着臉盆出來應門,抱怨說,你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沒買你的菜。
姑姑一家本在廣東打工,女兒早早嫁了人,姑父沒什麼出息,還搞外遇,三年前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姑姑一氣之下離了婚,帶着兒子回了桐城老家。每年為了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雙方都要扯皮。
許冉說,姑,我不在這裡歇,我就來看一眼奶奶。
還是暑假,堂哥也在,坐在天井裡打手機遊戲。
許冉去天井換了雙拖鞋,沖了沖腳,堂哥頭也不擡。
奶奶半坐在老雕花床上,背後墊着兩個厚厚的枕頭。她這幾年心髒病愈發嚴重,無法平躺,喘不過來氣,醫生說最晚最晚明年得做手術放支架,不然人就沒救了。
奶奶阖着眼睛,人瘦得隻剩皮包骨,生病前,她是個胖胖的很和藹的小老太。
許冉喊她,她睜開眼,眼睛蒙了一層翳,好半天才認出她。奶奶喊她,“小冉,小冉,你怎麼來了,學校是不是放假了。”
随着奶奶的心髒一起壞掉的還有奶奶的記憶。可有時候許冉覺得,奶奶糊塗了反而是好的。
奶奶招呼她吃糖,從床頭的小抽屜裡掏出鐵餅幹罐子,裡面有不知道哪年積攢下來的糖果。
許冉當着她的面吃了,又跑去外面偷偷吐掉。苦的。
奶奶問她,你爸爸呢,怎麼沒跟你一起。
許冉說,爸爸太忙了,生意太忙了,沒來。
奶奶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娃娃自己來哦,現在壞人那麼多。
許冉問,“奶奶,你難不難受,晚上睡不睡得着,醫生給你的藥有沒有按時吃。”
奶奶答得颠來倒去,許冉蹲在床邊一瓶一瓶看奶奶的藥,邊看邊查百度。她信不過姑姑,怕她嫌貴不按處方買藥。
上個月奶奶摔了一跤,脾髒破裂,送去醫院,醫生說要盡快做手術,一共要五萬多。
爺爺留下的存折裡攏共不過十萬。姑姑當即就黑了臉,說你這是什麼騙子,我們不治了。
許冉苦苦哀求,姑姑最終掏了三萬。剩下的費用許冉找萬小琴借的。萬小琴很仗義,二話沒說。
堂哥來敲門,不耐煩地說開飯了。許冉看他穿了一雙耐克牌的新鞋,沒作聲。
青椒炒雞蛋和清炒莴筍,許冉一個勁扒飯。姑姑念念叨叨,“你都不知道你奶奶有多磨人,白天身邊離不得人,半夜又不讓人好睡。這種最磨人,前面那家王家裡頭的媽媽,睡個午覺就過去了,沒讓兒女操半點心。”
又說,本來你爺爺還留下點工廠的退休金,看點病吃點藥,眼看着就見底了。我又找不着什麼像樣的工作。
許冉那一千塊錢在口袋裡捏了又捏,跑進廁所,從裡面抽了五百出來,回來在飯桌上交給姑姑,說,姑,這五百是我補貼給你的,家裡别的我也幫不上忙。之後我有了,再拿給你。
姑姑和緩神情,挺高興地收下,給她碗裡夾了一筷子雞蛋。
下午許冉準備往回趕,晚上她還要上班。
臨出門的時候姑姑向她打聽,你現在在哪裡上班,公司效益很好吧。
許冉說,我現在做銷售賣蛋白粉。沒有底薪的,賣得好才有錢。
姑姑沒追問,交代:“你像你爸,會賺錢。你路過竹林坳,去看看你爸吧。”
許冉點點頭,想了想,出門的時候還是把另外五百塊錢壓在了電視遙控器底下。
許冉一點都不怪姑姑。姑姑也是十七八歲就去廣州打工,又沒什麼來錢的本事,還有個讀高中的孩子要養活,能在老屋照看奶奶已經稱得上盡孝了。
許冉的雙肩包裡除了錢,手機和水壺,還裝了香燭紙錢和一聽青島啤酒。
桐城六月,下午三點,太陽毒辣得張牙舞爪,鄉村陷入睡眠般的靜寂。
竹林坳裡頭幽暗異常,父親的墳頭小一個月未打理,已經長出了青青的野草。
許冉熟練地拔草,拂去墓碑上的一層薄土,點燃香燭,磕頭,燃燒紙錢,溫度瞬間變得更高了,她的手肘和側臉被炙烤得滾燙難忍,大片大片的煙灰蜷縮着,浮在空氣裡,黏在她的肌膚上,一抹,碎成齑粉。
她不敢燒太多,怕竹林下頭的那戶鄰居有意見,也怕起山火。
她開了那聽啤酒,細聲說,老爸,我給你帶酒來了。我現在蠻好,能賺錢了。奶奶身體不太好,你要保佑她。爸爸,馬上就是你去的第十年了,你投胎了沒?投胎之前給我托個夢,說一聲,我好放心一點。
許冉的名字是父親許明宗給取的。許明宗把這個女兒捧在手心裡,希望她的人生如冉冉朝陽,永遠不臨陰影。
—— 卻終究還是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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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芬和蔣東傑住在解放路東頭桐城二小附近的桃園巷,離蓮花西路坐6路公交三十分鐘,但若是抄巷道騎自行車隻需要二十來分鐘。
許冉四年前開始讀職高後就搬了出來,那之後就很少回家。
她還記得王玉芬和蔣東傑辦酒的那天,她的母親穿着紅呢子套裙,年輕美貌依舊,她身邊的男人她隻見過一次,穿不合身的寬肩西裝,指甲和眼珠子都泛着淺淺的灰。
有不認識的親戚拱她叫爸,她不吭聲,悶頭扒飯,眼淚一滾一滾地落進白色公主裙的劣質蕾絲花邊裡頭。
公主裙是蔣東傑從批發市場買的,料子不好,悶一背的痱子,許冉起初不願意穿,被王玉芬扇了一巴掌。
許冉在母親的酒席上想起過世的父親。
許明宗生意剛起步的時候,對自己摳搜對妻女大方。他會給許冉從桐城最好的商場買各式各樣的公主裙,柔軟的蕾絲,細膩的絲帶。
王玉芬安于做個家庭主婦,還想要二胎,許明宗不願意,他說隻要這個女兒就夠了。
何止是公主裙,以後他生意做大了,要帶她環遊世界。
許明宗死後,王玉芬無心經營縣裡的工廠,不過一年便宣告破産,再過一年王玉芬經親戚介紹帶着她嫁給了蔣東傑。
蔣東傑最初對母女二人還是不錯的,但其後結婚多年王玉芬遲遲不能給老将家生下一兒半女,還得養個小拖油瓶,兩人嫌隙也就愈來愈多,常常吵架。
王玉芬也像變了一個人,煩躁的時候會用衣架抽許冉,有時候又跟着她一塊兒哭,哭着喊,‘我怎麼這麼命苦。’
蔣東傑從前在卷煙廠工作。當初王玉芬嫁進來是圖蔣東傑穩定,結果結了婚才發現,他隻不過是個臨時工。
後來蔣東傑下了崗,拿安置金開了個煙酒回收鋪子,王玉芬有時候在店裡幫忙,有時候去附近的商場站站櫃台,日子勉強還過得下去,一晃也是十年。
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偶爾和女兒抱怨,“你爸死的時候,我三十歲還沒有,嫁給誰不好,偏偏找了他,都怪你姨外婆亂做媒,誇得天花亂墜。我這輩子是不指望什麼男人了。你别跟我一樣有眼無珠。”
2014年,王玉芬也才三十九歲,皮相未衰,神情卻提前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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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建的小兩居,煙草局的指标房。
許冉從前住的小房間,最近被蔣東傑改成了棋牌室,勉勉強強開了兩桌麻将。
王玉芬前一陣子跟她說,煙酒回收生意越來越不好了,租金卻越來越貴。
房間半掩着門,裡頭煙味散逸出來,又被潮熱封印在室内,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