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七月。
桐城愈發潮熱難當,人像泡在水裡,要肮髒地和這個夏天一同融化掉。
偶然會下一場雨,換來半天的涼爽幹淨。
不過雨天蛇蟲百腳都會躲進屋内。
前天許冉親眼見着一隻蟑螂大搖大擺地鑽進微波爐的縫裡,昨天又在許久沒穿的牛仔夾克口袋裡翻出一隻壁虎。
壁虎斷尾求生,卻還是被許冉眼手快地扣在了外賣盒子裡。截斷了的尾巴左搖右擺了好一陣,被她扔出了窗外。
晚上六點多萬小琴回來,開玩笑,“喲,養寵物了。”
許冉笑笑,在網上搜壁虎的食物。她純粹出于好奇囚住了這隻壁虎,想看看它的斷尾什麼時候可以完全複原。
“尾巴斷了。”萬小琴湊近,又說:“诶,你知不知道koko養蛇。”
許冉搖搖頭,瞪大了眼睛。
“我也隻見過照片。好幾條,最大的是一條藍眼睛的大白蛇。可瘆人。莎莎說以前就養在三樓她的化妝室裡,後來好像搬去了邵總給她買的房子裡。是邵總托人從東南亞給她帶的。”
萬小琴被她震驚的表情逗得發笑,坐下來翹着二郎腿欣賞自己的新美甲。新美甲做了延長,貼了鑽,一看就要不少錢,萬小琴平時也挺摳挺省的,在外的高檔消費多半都是紫毛掏錢。
欣賞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翻箱倒櫃地換衣服,先換了件白色吊帶裙,不滿意,後又換了一條黑灰蟒蛇紋的裹身裙,給自己的薄眼皮上鋪上一層深綠色的眼影。
許冉問:“你今天不是休假?”
“琳達和koko都不在,老馬說今晚其他人發不到好菜,叫我頂上。”萬小琴撣了撣化妝刷,“錢嘛,不賺白不賺。”
正聊着,樓下忽然車喇叭滴了兩聲,挺突兀。萬小琴光着腳跑到窗邊,嗔笑到,“我就來,急什麼。”
許冉也往窗外看,紫毛穿件墊肩的棕色西服,靠在一輛神氣活現的寶馬大越野前面咧着牙笑。聽說他前陣子跟着老闆在廣州跑業務,得了老闆器重,車鑰匙也交給了他,他有事沒事就開來載萬小琴出去玩。
“走嗎,去兜兜風?江邊放煙花呢。”萬小琴問她。
“不了。”許冉擺擺手,“晚上店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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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冉鼓起勇氣約了林啟吃晚餐。
當然不算是約會,隻是白天在店裡和林啟閑談,他說在微博上刷到二中附近的登高巷,好像有很多好吃的。
許冉就在老城城南長大長大,自告奮勇要帶林啟逛逛。
他們先去了二中門口買綠豆冰沙和鹵肉卷。此時太陽堪堪下落,桐城總算有了一絲涼意。
“初三的時候二中來縣裡挑人,挑前三名,我考了第四。”
他穿着白襯衣,笑的時候有些落寞。
“二中可苦了。沒去是好事。”
許冉小時候學習倒還不錯,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奶奶重病,就再沒了讀書的心思,隻想着如何早點脫離那個‘家’,出來賺錢。
“苦才是好事。就怕我們那種小地方的學校,老師根本不管。”
“那你還考來了桐大,很了不起了。”
林啟笑了笑。
“也許還能更好。如果...”
許冉知道他要說什麼。林啟的爺爺在在工地上搬磚供他讀書,高考前夕爺爺出了事,被脫落的腳手架在後腦勺上砸了個大窟窿,為了醫藥費他到處求告維權,事情不了了之,爺爺去了,他高考也受了影響。
“林啟,我看你的手表停了好久了,怎麼沒去修。”
“這是我爺爺的表,太老了,修不了了,他以前是鐘表匠,後來眼睛壞了,才去賣力氣。”
林啟盯着手腕上的表看,許冉盯着他的側臉,她的心在晚風裡一再歎息。
她想起了奶奶。他們太相似了,她很少憐憫自己,但她對林啟的喜歡裡卻都是憐惜。他那麼好,那麼溫柔寡言,又那麼幹淨,他得擁有他想要的一切才行。
她帶他去吃缽缽糕和狼牙土豆,又帶他去吃麻辣拌和小龍蝦。林啟太瘦了,他經常不吃晚飯,炸雞柳店裡的油太大了,工作了一天人總是沒有胃口。
林啟問她是不是經常來二中玩。
她說,我在二中附近長大的,我家就在不遠。
說到‘家’字的時候,她先想到了那間棋牌室,又想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她從來沒有跟林啟說過家裡的事情,隻是說辭了上一份工作,下一份還在找。
“你打工的事兒父母知道嗎?”
“不知道。” 許冉沖他擠擠眼睛,“請你替我保密。”
林啟笑了笑。許冉猜想,大概在他眼中,自己是個有點不思進取的人。
剝開第十九隻小龍蝦的時候,萬小琴給她打電話。
許冉雙手都是紅油,把電話夾在臉側。
萬小琴聒噪尖細的聲音轟炸出來,“千載難逢的機會,馬哥這裡缺人,要你今晚來氣氛組幫忙。姐靠譜吧。你可得來,我可是求了他好久。”
萬小琴抻着手指捂住聽筒,生怕被對桌的林啟聽了去。
“我...” 許冉支支吾吾。她和林啟約了,等會兒十二點去江邊看煙花。
“許冉你别告訴我你不想來。業務組提成夠你掃三個月廁所的。你不缺錢了?”
錢這個字如當頭棒喝,讓許冉清醒。
挂了電話,林啟見她面露難色,問:“出什麼事兒了?”
“我姐姐家開大排檔的,她那兒缺人,催我去幫忙。”
許冉說真話時慌張,撒謊時眼都不眨。
在這之前她從來沒覺得在夜場工作低人一等。
她的道德感還很模糊,所以她從不批判别人,也很少審視自己。沒偷沒搶沒害人,怎麼就低人一等呢?
但面對林啟幹淨的眼睛,關切的神情,她第一次覺得羞恥,下意識地藏起關于自己的一切。
她希望在他眼裡她也幹淨,輕盈,沒有太多憂愁。就像薛嘉那樣。
“遠嗎?我送你?”
“不了,我搭摩的去,很快。”許冉問林啟,“你還去看煙花嗎?”
“不了,我也回學校了。下個月的十五号也有煙花,想一起嗎?我等你。”
許冉愣了愣,站在炸糖糕攤前很認真地點點頭。
她想萬小琴是錯的,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與錢相關。他們都沒有錢,但顯然相互喜歡,他們的愛情和這個城市的煙花一樣是免費的,但仍然美麗的。
這個‘等’字令她幸福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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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冉到的時候,正好十一點,萬小琴正在後門邊抽煙邊等她,見她來了不耐煩地催:“你剛去哪兒了,身上一股油煙味。衣服呢,帶來了沒。”
許冉點點頭,摸了摸背包,裡頭裝着萬小琴的那件白色吊帶短裙。
萬小琴趕着她往化妝間走,說,“這裙子你穿肯定比我穿好看。”
化妝間裡閑閑散散聚了三四個人在聊天說笑,有莎莎,小娟,還有個生面孔 —— 狹長的上挑的笑眼,豐滿的唇,笑起來柔而妩媚,并不低俗。
許冉看她,她也看許冉,溫柔地對她一笑。
萬小琴介紹說這女人叫“小橙”,以前在對面的‘黃金時代ktv’上班,是她幫馬哥‘挖’來業務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