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存山惜字如金。
許冉把耳邊一縷頭發收到耳後,手指在紅彤彤的鈔票間靈巧地翻飛。
接着說,“我之前一直在廣州,你知道的。也是剛剛回桐城,這店是我和小姐妹合夥開的。我這次回來是打算要找你的。當年你給我的那筆錢,我肯定得連本帶利還給你。隻是沒想到就這麼巧,碰上了。”
錢這個字,相當刺耳,謝存山恨透了這個字,恨透了跟她談錢。
他一點就炸。
“我從沒說過要你還。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張口閉口就是錢。”
謝存山啞着嗓子,撂下話,根本不看她,抓了錢,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店。許冉見他急急地彙入人流,差點撞倒綠化帶旁賣手抓餅的攤子。
—— 好像在躲什麼瘟疫鬼怪。
桐城難得一個溫柔清爽的夜,謝存山卻魂不附體,倉皇亂竄。
許冉。天真的,成熟的,谄媚的,憂愁的。
現實與回憶在每一個午夜重疊。他在時間的水底明滅沉浮太久,如同舒适地溺水,無法淡忘,無法釋懷。
許冉其實有一張幹淨秀美的臉,和一雙孩童般澄淨的眼睛,隻是那張臉上從前常常有厚重的妝容,和太多令人無法捉摸的神情。
但眼睛不能騙人。
謝存山見過那雙眼睛亮起的樣子,比所有的街燈都亮,因為天真,因為欲望,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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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劉闖叫許冉去開酒,謝存山揣着那包錢跟着。
酒保不認得許冉,問:“你是?”
“我是莉莉,跟着小琴姐來的。這是十二号台的。”
“記哪兒?”
“一半記莉莉,一半記小琴姐的。”
若不是萬小琴,她也得不到這樣的機會,這點眼力見兒她還是有的。
“你在這兒上班?”
許冉在櫃台等酒的時候,謝存山問她。
“當然。難不成你真以為我是二中的學生。”
許冉學着萬小琴笑得媚聲媚氣。
面前的女孩兒年紀小,秀美的唇,面頰一點嬰兒肥未褪,妝容太重了,但一雙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讓人過目難忘,有少女的真摯和倔強,也有一層嶄新的涼薄。
謝存山不太會和女孩兒搭話,從皮包裡一掏,甩了四五沓錢到櫃台上。
“你是跟着闖哥混的啊?”許冉撇了一眼那些錢,問他。
“嗯。”
謝存山今年也是十八歲,去年高三被退學,索性就跟着幾個發小出來混了。
退學原因很簡單,打架。有變态在班上騷擾女同學,自習課外放成人片自/wei,女同學吓壞了,敢怒不敢言,謝存山一怒之下把人踹地上,揍了。揍進了醫院,肋骨斷了。
雙方父母私下和解。
男生沒事兒人似的,回來上課了,因他成績好,期末學校還給了他自主招生名額。
謝存山的父親托了關系,求爹爹告奶奶,要學校不要給他記過,免得檔案裡不好看。
謝存山覺得沒意思透了,不再去上學。謝父覺得他是爛泥扶不上牆,不再管他。
他去年剛出來混的時候跟着的人叫唐小勇,開台球廳的,地下室還有幾台老虎機。謝存山剛開始就在台球廳裡帶着麻子,小亮幾個人,替他盯人,收錢,勸架,打架。
唐小勇這人其實挺窩囊。打架不行,做生意也不行,台球廳很快就臨近倒閉,他手底下還有幾個‘小弟’要養,很發愁。
好在唐小勇開車技術名聲在外。以前他是開軍用卡車的,跑過邊境,跑過西藏,後來違反了紀律被踢了出來。
年初劉闖托人來請,唐小勇索性把店關了,領着幾個‘小弟’在劉闖這裡拜了碼頭,從此專為闖哥開車。
路西法這種地方謝存山來過,不過都是跟着大哥來開眼的。女人他沒碰過,連搭話都不太會。
發小‘麻子’今年倒是交了女朋友,兩人黏黏糊糊,連體嬰似的,麻子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談戀愛,為了耍酷買了輛機車,結果剛上路就出了車禍,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
—— 戀愛中的男人腦子有病。
許冉離他很近,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盯着酒保點鈔。
有個穿着熱辣,臉白的像燈泡似的女孩兒來搭讪,用手似有若無地碰他的大腿,謝存山不理人,隻專心盯着那沓錢,把人氣走了。
嘁,愣頭青。
許冉懶得理他,跟着dj小幅度地搖晃起了身體。
她喝了很多酒,洋酒,啤酒,雪碧,混在肚子裡,叮鈴哐啷,輕飄飄的。心情很好,像一隻氣球懸浮起來,她明白了為什麼萬小琴喜歡這裡,白天永不到來的地方,沒有道德,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扭扭腰笑一笑就能來錢,真好。
許冉還‘懸’在半空,覺得手腕疼了一下,她一看是這個男人在拽她,“疼!”
酒保擡頭問:“警察怎麼來了。”
許冉清醒了,擡頭一看,還真有幾個穿制服戴帽子的往卡座去了。人群騷動。
“操。”面前的男人罵了一聲,從酒保手裡奪走了鈔票。拽着許冉就跑。
許冉餘光見闖哥的人跟警/察動起手。這也太大膽了。跟警/ 察動手,不要命了!
有人吹起了刺耳的警哨,人群慌張躁動。身邊呼啦啦地跑過一群保安。餘光見三樓svip包廂的燈也大亮,男男女女也在玻璃後遙看樓下的鬧劇。
她認出來其中一個是koko。
這男人看着瘦,力氣好大,她掙脫不了,隻能跟着他一起跑,他問她:“後門在哪兒。”
許冉暈暈乎乎地指了指,卻指到了後廚,兩人一個蹬着高跟鞋,一個領着皮包,就這麼闖進煙熏火燎,爛菜葉子滿地的廚房。
廚子們對這些早已見怪不怪,默默給兩人讓道,繼續炒蓋澆飯。
張大哥叼着煙,眯着眼認出了許冉,手裡提着鍋子還在冒火,追在背後問:“許冉你這是上哪兒去。”
當然沒有回音。
等許冉終于掙脫的時候,他們又站在停車坪不遠的空地上 —— 那天他就是在這裡挨的打。
許冉腦子清醒了一點,喘着粗氣,她的高跟鞋跑斷了帶子,腳後跟在流血,“喂,你有病啊你,你跑你的,拉我幹什麼。你看看,鞋都壞了,這是我新買的鞋。”
“我賠你。”
謝存山盯着她流血的腳踝,皺着眉使勁兒看。
“我不要你賠,你走吧,等會兒他們也要找來了。左轉是條小路,有拉客的車。”
許冉試圖把自己的腳藏起來。她忘記給指甲蓋兒塗指甲油,醜得很。
許冉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跑,但多半跟他懷裡這包錢有點關系。但她不再打聽糾纏,知道得多沒好處,這是萬小琴經常告誡她的。
“你叫許冉?”他忽然問。
“嗯。冉冉升起的冉。”許冉把雙腳從細細的繩裡解放出來,“你呢。公平起見,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 那天晚上回家,許冉給腳上的傷口上藥,上完藥又細細地修剪了腳指甲。
萬小琴比她回來得還晚,見她還醒着,很驚訝。
許冉向她借指甲油,石榴紅的顔色。她還有些酒醉,哼着歌,塗得歪歪扭扭,但看了又看,心裡越來越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