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睡得不深沉,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夢到了年輕時候的萬小琴,夢到她和姜毅醉醺醺地在客廳裡跳舞,空氣裡都是甜膩的香水和濃烈的酒精味。
許冉被一陣響動驚醒。初以為是風,靜靜躺在黑暗中分辨了好一會兒,發現是有人在敲她的窗戶。
這兒是三樓,房間外是個小陽台。而現在是午夜。姜毅還在客廳,她可以聽到他的鼾聲。
許冉心裡發毛,可聲音還在,且執着地敲着。
她定了定心神,開了桌上夜燈,走過去,把窗簾輕輕拉開一條縫,看一眼。
—— 這一眼差點沒讓她心髒驟停。
謝存山一身黑衣,像個索命鬼,在她拉開窗簾的瞬間,目光已經擒住她的臉,好像要将她生吞入腹。
他怎麼上來的?會飛嗎?七年不見他長翅膀了?
四鄰阒靜極了,許冉把陽台門打開,壓着聲音問,“謝存山你是不是瘋了!”
謝存山卻借勢展臂,把門一撐。
兩個人就這樣忽然陷入僵持。
酒氣和她熟悉的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許冉擡頭,謝存山隻穿一件半高領的黑色單衣,一雙幽黑的眼睛,薄薄的燈影裡成了一汪含恨的水。
一動不動地凝視她。
不解,不甘,怨,念,也許還有一些愛。
小巷十年之間亦有變遷,如今這痕迹被夜色暫時擦拭殆盡。
像是捉迷藏的時空遊戲。他們在這偷來的光陰縫隙裡再次坦誠地相互對視。
相愛過的男與女。
相愛中的男與女。
這一刻不需計較這一字的區别,也不用再挑選合适得體的表情。
這巷子太靜了,靜得她聽得清他的心跳。他們離得太近太近了。
借着月光能看清他黑而密的睫毛,在眼窩布下淡淡的陰影。
很少有男人有這麼密而長的睫毛。從前許冉嫉妒了好久,還去查了,大眼睛長睫毛都是顯性基因...
其實從紅桃k重逢,許冉就明白,他沒放下。
他們太了解彼此。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就像共生的纏繞生長的樹木,就算勉強被剝離彼此的生命,那些神情,觸覺,血和骨的脈絡,已經無法抹去了。
長成參天古木一千年後還是要被人考古 —— 哦,這兩棵樹相愛過。
但,她又真的放下了嗎?姜毅說中了她的自疑。在他面前,她無法撒謊。
許冉習慣了不往後看。聽上去有些冷血。這是她成長過程中無數次實踐的鐵一般的方法論。
許明宗的離世,王玉芬的忽視,路西法的殘酷,這些都沒有打垮她。
朝前走。她隻用這三個字支撐自己。
朝前走本身就具有足夠的意義。
謝存山是唯一的例外。她忍不住回頭一看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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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冉無暇再走神,提防着謝存山下一秒又要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動作。
姜毅還睡在客廳裡。
偏偏劉家一樓的燈又在這時忽然亮了。
劉長順正端着痰盂,半夢半醒,汲着拖鞋,往院子那頭的洗手間去。
因聽到動靜,還疑心地往三樓黑暗的陽台看一眼。
謝存山隐藏在門框的陰影中,紋絲不動,撐着門,跟她角力,“我是tm瘋了。許冉,我就是想問你,我一直想問你,既然廣州那麼好,你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同别人一起出現在我面前...
鎖舌彈入鎖孔。
許冉被迫後退,失去平衡,又在刹那間跌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謝存山的手像兩根鐵索,輕易地接住她,網住她,困住她。
她掙紮着想要拉開距離,他偏下意識地反剪住她雙手,往自己身上緊緊地摁住。動作野蠻癫狂。
許冉慌了。可她那點反抗,仿佛餐前甜點,反而令他鉗制得更緊了。
他的身體散發蓬勃的熱氣。
許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撫過她的頸,她的肩膀,透過薄薄一層睡衣,幾乎将她灼傷。
太緊,好像肉和骨頭都要被他壓碎碾平燒幹了。
不是親吻,不是擁抱。謝存山隻是想離她近一些。更近一點。
近到他可以真的看清她,看清她的心。
… 最好能嵌進來,徹底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謝存山混亂地毫無邏輯地想。
雪色的脖頸,粉色的兩腮,都在眼前。
他曾經撫摸過,流連過,到現在午夜夢回,她潋滟的眼睛,那些令人着迷的眷念的,盛情勝景,耳鬓厮磨,依舊不斷重現。
謝存山動用所有殘存的理智才能确保不去碰觸那些裸露的敏感地帶。
他愛她太早。
他們曾經那麼親密。那種親密已成了肌肉記憶,動物本能。
十年了,人可以重建認知,習得冷靜,變得理性,但本能卻無法改變。
何況愛比本能更加強烈。
—— ... 謝存山沒想過許冉會回來。
更沒想到,他會目睹她在另一個人身邊垂着眼睛溫柔地笑。
十年彈指一揮。
她離開了,擺脫了所有困住她的東西。其實他一直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當時他坐在店裡,看着她與姜毅并肩走進來... 他并不怨恨誰。
隻是天知道他又多麼多麼希望,一切都是做噩夢。
吃完飯,他們還會牽上手,親親熱熱往那間出租屋裡去。步行三十分鐘,電動車十五分鐘。出租屋裡有五鬥櫃,舊收音機,小豬闆凳,和綠色的桌布...
他對她的感情,像一道微小的陳年傷疤,無法痊愈,今夜忽然潰瘍流膿鼓包,割一道,血流不盡,流不完。
他再低頭一看。哦。原來是絕症。無藥可醫。
“許冉... 許冉...”
謝存山的聲音嘶啞粗粝。炙烈的,瘋狂的,哀傷的語氣。一如當年,他們親密無間的許許多多夜晚,撫摸彼此身上的紋身,呢喃對方的姓名。
許冉止不住地顫抖。
她突然懂了,有人說過的 ——
人間最毒的咒語,是愛過的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