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自信到傲慢的國君,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又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在外人面前,他聲色不露,盡顯莊重之态。
眼底深處,張揚着幾分隻有她才能看到的放肆輕狂,如一隻沒有實質的手,撥弄他人的心弦于無形。
笑容從阿姮臉上緩緩消散,她迫使自己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就知道,他這幾日的裝模作樣都是假象。表面的平靜之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撕開僞裝,露出原本的面目。
他要了她的身子還不夠,還貪婪的想要攥取她的一顆心,要她卑微的順服于他。
阿姮避開他的視線,把臉埋到喜妹的肩膀後。
明眸宛轉,星光浮沉,被阻隔在成女身後,芈淵隻身走到隊伍前面。
趕走了蔡姬,又來了個成女。凡是跟她親近的,莫說隻是個女子,都叫他嫉妒得不像樣,恨不得把她們通通趕走。
一股不成形的力量在他皮下躁動不安,一日比一日強烈,嚣嚷着要沖破那層故作矜持的皮肉,想要掠奪,想要征服。
幽靜的山路上,漁夫喋喋的說話聲響起來。
成家兄長如何為他占蔔解卦,他一個打魚的,哪能講得清楚?來來回回幾句車轱辘話,總之,成大夫說他的好運來了,是大王給他帶來的。
“聽您說,我兄長雇您的船遊曆江下,給了您一筆錢。每隔三日請您送一回魚,又給您一筆錢,”喜妹掰着手指頭算賬,笑道,“算起來我兄長是您的大主顧,吉兆不該是他給您帶來的麼!漁父,您又是獻魚,又滿嘴的甜言蜜語,莫不是想請大王召您去朝中做令尹罷!”
她說得促狹,褚良和兩個侍衛樂不可支,笑起來沒完。
“豈敢豈敢!大王恕罪!小的可不敢!”漁夫吓得直擺手,一臉苦兮兮的說,“成女何苦取笑老兒……”
“喜妹開玩笑呢,漁父莫被她唬弄了。成大夫的意思,我倒是從您嘴裡聽了個大概。”阿姮微微一笑,安慰漁夫。
喜妹攬住阿姮的肩膀,催她快說。
阿姮看了眼獨自走在前頭越走越遠的楚王,輕聲道來:“成大夫所言想必是這個意思,楚國的山川河澤,蒙大王開恩,楚人皆可拿它們謀生。獵人和樵夫靠山林過活,農田靠江水灌溉,漁民更是靠水為生。山中的獵物不能一次打盡,樹木不能全都砍伐掉,生在水裡的河鮮亦然,不可貪心全都撈上來。
“隻有如此,小魚才會有長大的機會,漁父您才能時時捕到大魚。萬物生生不息,楚國之民亦可飽腹,不都是因為大王心懷憫惜麼。”
“就是這個意思!”漁夫激動的拊掌叫起來,黑魚在他手中掙紮,魚鰓大口張合。
離水這麼久,再不找個庖廚将它烹煮,它就死掉了。要不就盡快腌制,也不知道喜妹兄長的草廬裡有沒有現成的粗鹽。
“阿姮,你好厲害!”喜妹眼裡冒出星星,将她環腰一摟,嘟着嘴就親上來。
阿姮正胡思亂想這條魚該如何處置,“吧嗒”一聲,喜妹一嘴親到她臉頰上。
“喜妹你、真不害臊!”阿姮反應過來,氣急敗壞的嚷嚷着,不留情面的戳她的臉,戳得喜妹一邊躲閃一邊咯咯直笑。
剛好行到山路拐彎處,滑竿又劇烈的搖晃起來。
“喜妹!不要命了是不是!”褚良表情複雜的瞪了眼喜妹,叫擔在前頭的兩個侍衛把滑竿從肩上落下來。
幾人停在路中間。
“正好也坐麻了,阿姮我們下去走走吧!”喜妹還是笑個不停,挽着阿姮的手站起來。
“褚良!”芈淵獨自一人立在山坡上,往下方一聲喝令。
“到了!到了!”漁夫應聲,朝國君站立之處一指。
秋色滿山,一間草屋若隐若現,在林木掩映下露出一角屋檐。
喜妹目露驚喜,拉起阿姮就往上爬。褚良和侍衛蹿出去更快,從喜妹身邊越過時,褚良停住,朝喜妹伸出手。
阿姮手中一空,喜妹一隻手松開了她,另一隻手被褚良輕松一拽,兩人就跑遠了去。
隻有聲音遠遠的抛下來:“阿姮!你慢些上來啊!”
阿姮笑了笑,喜妹急着見自家兄長,她沒那麼着急。
最後這一段山路尤其陡峭,阿姮走到一道土坎下歇腳喘氣,一隻手迎着她伸下來。
阿姮擡頭,楚王從土坎上彎下腰。
“漁夫已經上去了,”楚王說着無關緊要的事,問着莫名其妙的問題,“喜歡吃鮮魚還是腌制過的?”
他的耳力很好,她轉述成家兄長為漁夫解卦的一段話,他都聽到了。
萬物生生不息。
她是照耀萬物的那束光。他對她的執念,無論克制的有多好,多麼的心口不一,其實一直都在迎着她汩汩的往外冒,生生不息,沿着她的方向攀爬。
像陰暗處長出來的藤蔓一樣爬上去,以臣服的姿态,去征服那束誘人的光。
“我喜歡鮮魚,大王您呢?”阿姮反問他,聲音輕柔,隻要來一陣風就會吹散。
隻要他想聽,她說那番話的時候,他也一定能聽到。是小心翼翼的恭維,也是她掩飾于漁夫和成大夫之口的真心話。
叫她的心陷入卑微,令她感到萬分羞恥,深深的陷入到自我唾棄中的,不就是他心底的那麼一絲憫柔麼。
“和你一樣。”
他從土坎上一躍而下,骨節寬大的手掌頓了一下,沿着她的衣袖滑下去,握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