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慶十二年冬,四季輪轉,京都的梅花時隔一年又開了,彼時東禅寺後山一眼望去,滿目嬌粉的花瓣,同白雪相映襯。
自冠禮那日之後,許濟鴻每每出宮便會尋喬行硯一同賞詩品茶。起初隻是受左相之命,到府探望受傷的小公子,可僅那麼一兩次的談話,二人便發覺同對方是志趣相投,可謂相見恨晚,如此一來二去的,二人也相識了近一年,此刻正是相邀同賞東禅寺後山的梅花。
喬行硯着白裘,手中套着帶有絨毛的手衣,此刻正攢着取暖。
許濟鴻眺望遠方的雪山,開口說話的同時呼出冷氣:“那兒便是靖央的方向吧。”
喬行硯尋聲望去:“是,想來我朝将士們,此刻正在那片沙場上浴血奮戰。”
許濟鴻思忖片刻後,道:“靖央遠比我們預料中的還要按耐不住性子,去年這個時候,和親使臣不過方至建都,宮中的世子就坐不住起了歹意,僅半月的時日就徹底爆發内亂。他仿若沒将我朝鎮遠軍放在眼裡,明知軍隊駐紮之地僅隔三座城池,竟還敢這般明目張膽分散兵力,如此也不怪鎮遠軍伺機而動了。”
喬行硯輕笑一聲,意味不明道:“靖央國主大抵以為自己已然同南蕃結了盟,想要前後夾擊包圍鎮遠軍,是以才敢如此大膽。可誰料,反倒是被南蕃給将了一軍,讓南蕃坐收了漁翁之利。”
“南蕃距建都遙遠,建都有小裴将軍領兵,平州亦有鎮遠将軍坐鎮。無論是解救靖央還是攻打繹朝,于南蕃而言都是難事,大汗又怎可能耗費兵力冒這個險呢。”許濟鴻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仿佛十分贊賞鎮遠軍一般。
喬行硯問道:“許公子是太子的伴讀,為何言語間,卻對鎮遠軍頗為贊賞?”
許濟鴻聞言看他一眼,轉身負手而立:“喬公子以為,鎮遠軍是裴氏一族,乃安平郡王親眷,而我身為太子伴讀,不該同與太子有嫌隙的他方黨羽存贊賞之心麼?”
喬行硯佯裝思索,明知故問道:“公子以為我該是何種想法呢?”
許濟鴻輕笑一聲:“朝中人皆知,我父親左相隻忠君王,不為任何皇子偏私,可我卻自幼同太子一齊讀書,這是為何?”
喬行硯佯裝不知,搖頭。
“因為他是太子,也隻因他是太子。”許濟鴻語氣淡然道,“他自小便是太子,是以我受父親之命同他一起讀書習字。換言之,無論何人被封太子,我都隻是太子的伴讀,而不是某位皇子的伴讀。”
喬行硯颔首,試探道:“許公子的意思是,同左相大人一般,隻效忠君主,絕不歸為任何一方的黨羽?”
許濟鴻偏頭看他,眼底滿是懷疑:“莫非喬公子已然心有想法,是以此刻才試探在下?”
喬行硯低頭輕笑一聲,而後擡頭看他,眼底的笑意還未消:“許公子說笑了,此等大逆不道的話,臨舟不敢妄言。隻是怕倘若你當真是哪位皇子的幕僚,那我可得仔細掂量說出口的話,莫要平白無故惹了禍端。我一人便罷,喬氏一族可遭不了此罪。”
許濟鴻搖搖頭,望向靖央的方向:“喬公子大可安心,我不過一介書生,又怎會同朝中大臣一般,時刻警覺着爾虞我詐。”
喬行硯看着對方的背影揶揄道:“許公子文武兼備,若你都隻是一介書生寥寥四字,那我又算的了什麼?”
許濟鴻轉身看對方,打量一番對方瘦弱的身子,疑惑地問道:“喬公子未曾習得武藝?”
“未曾。”
“騎射呢?”
“亦未曾涉獵。”喬行硯用一種自嘲的語氣打趣道,“許公子有所不知,臨舟自幼患有心疾,家中長輩從未許我接觸恐傷及身子的事,諸如騎射。”
許濟鴻聞言面露遺憾:“我本想着喬公子貫通古今詩詞歌賦,想必騎射方面也不差,本想着今年春獵可以好好比試一番,如今看來倒是不成了。”
喬行硯抿唇,道:“無妨,屆時我站你身側同你助威亦是一樣的,希望春獵時能瞧見許公子矯健肆意的身姿。”
許濟鴻笑着應好。
二人就這般在天寒時節賞了半天的梅與雪,行至寺廟時二人皆福至心靈,便打算順道入廟上一炷香。
文修将點燃的香遞到喬行硯面前,遞香之際又小聲地在對方耳畔邊說一句“準備好了”,随後自然地起身退到一旁。
“喬公子可想好所求為何?”同樣拿着已然點上了的香的許濟鴻看向對方發問。
喬行硯佯裝思索,笑着輕聲說道:“臨舟所求不過家國安康,僅此一願。”
“亦然。”
言罷,二人一齊舉着香朝面前的佛像拜了三拜。
在那三拜時,喬行硯依舊是心口不一,雖所求隻一願,卻并非他同許濟鴻說的那般。
喬行硯一拜時心道,隻願裴敬淮安然,二拜時心道,凱旋,三拜時心道,如此足矣。
禮畢起身,二人将香插進香爐内,随後并肩往外走。
喬行硯跨過門檻,道:“許公子今日午後便要離京前往淮安了麼?”
許濟鴻道:“正是。如今靖央淮安地界,鎮遠軍同靖央軍仍舊僵持不下,再戰下去恐糧草不足,無以養兵。是以陛下派我同靖文将軍一同護送糧草至淮安,并助小裴将軍一臂之力,争取到達後一月内一舉拿下淮安城。”
喬行硯同對方一齊下台階,又問道:“靖文将軍同你一齊出發麼?”
“非也。”許濟鴻道,“将軍昨日便出發了,他腳程比我們要快些,在前往淮安之前還得去一趟平州,同鎮遠将軍商讨一些事情。”
“鎮遠将軍也要同去淮安?”喬行硯一步一步打探道。
許濟鴻聞言思忖片刻,做難狀道:“大抵是不會的,如今南蕃虎視眈眈,時刻都在盯着平州城。若此時鎮遠将軍離開,怕是無人能繼續坐鎮平州,屆時南蕃想掀起風浪輕而易舉。”
喬行硯颔首,又誇贊道:“許公子當真是文武兼備足智多謀,竟能同靖文将軍一同前往護送糧草,想必舊友同行,途中亦會免去許多麻煩。”
許濟鴻笑了笑,面上略顯謙遜:“喬公子說笑了,靖文将軍常年駐守北河,我又同太子久居東宮,二人連面都未曾見過,又何談舊友?”
“如此麼?”喬行硯裝作恍然大悟,“那想必此行會有些困難,許公子是文官之子,怕是同那群武将有的相處了。”
許濟鴻笑了笑,一副盡人事聽天命的模樣:“如此隻能見機行事了,我的任務無非就是配合将糧草送至淮安附近的鎮遠軍軍營,旁的皆與我無關。屆時無論是内或是外的兩軍要如何争鬥,皆與我無幹系。”
“如此也好,免得落人口舌。”喬行硯附和道。
行至山腳,二人皆打算朝自己的馬車走去,臨走之際又躬身拜了禮,喬行硯道:“那臨舟便在京中待許公子同兩軍一齊凱旋。”
許濟鴻回禮:“多謝,喬公子保重,屆時你我春獵上見。”
喬行硯颔首。
喬行硯出府時隻帶了文修一人,此刻他坐在馬車内,文修坐在馬車外馭馬。
在車輪滾動聲中,在隻留一把匕首的馬車中,喬行硯收起先前面上的笑,沉聲問:“同兄長那邊打過招呼了麼?”
“回公子,已經留信了。”文修馭馬的同時偏頭朝裡面說道,“同長公子說您要前往瓊華尋玉,近兩個月怕是都不能回府。”
“如今戶部同兵部一起在皇帝面前尋父親的錯處,屢次上書污蔑父親,就連那刑部也要插上一腳,仿佛巴不得聯手将我喬氏除之而後快。”喬行硯突然想到刑部乃裴氏一族,蹙眉沉聲道,“他們這般做,無非是因為我喬氏未為他們所用,且如今又同左相走得近,故而開始後怕了。”
文修問道:“他們擔憂主公有同左相結姻親的心思?”
“恐怕未必如此。”喬行硯道,“皇帝都将此次護送糧草的任務交給靖文将軍與許濟鴻了,态度還不夠明顯麼。他靖文将軍是何人,明澤,三王妃的親哥哥,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的舅兄。許濟鴻又是何人,從不偏私的左相之子。皇帝這是打算開始平衡各皇子的勢力了,接下來恐怕就是要打壓裴氏一族。”
“他們以為主公會随着三皇子?”文修疑惑道。
“難說。”喬行硯思忖道,“他們怕是也猜不透,他們隻會覺得,少一個盟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是以公子才要代替許公子,親自前往淮安護送這批糧草麼?為了結交靖文将軍?”文修猜測道。
“皇子争儲與我何幹,我不過是想讓喬氏免于這場禍患罷了。他靖文将軍算得了什麼,三皇子又算得了什麼,能幫到我們什麼嗎?”喬行硯面色狠厲,沉聲道,“我要找的,可比他們有用多了。”
文修将馬停下,于靜谧竹林小道間說道:“公子指的是,小裴将軍?”
言罷,還未等到對方的回應,就見天邊發出一令響箭,文修随即回身正色道:“公子,那邊已經處理好了。”
喬行硯将匕首藏于自己腰間:“走吧。”
随後,文修将馬車調轉方向,朝原先的地方駛去。
馬車到達地方後隻停在原地,喬行硯沒下馬車,亦沒有掀開轎簾探出頭去,隻交給文修一人處理。
文修看着滿地的屍體與馬車内已然被打暈過去的許濟鴻,什麼話也沒說擡腿跨上馬車,從對方身上搜出了一枚玉令,又用手試探對方的鼻息,确認還活着之後才下馬車。
文修行至喬行硯馬車前,隔着轎簾低聲禀報:“玉令找到了,車夫侍衛全死了,許公子被打暈,性命無礙。”
喬行硯道:“将他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拿走,外衣也扒了,随後将人送至安排好的破屋内,蒙眼綁住手腳關着,每日照常喂饅頭與水,關一個月。一個月後打斷他的腿再假裝被他逃走,切記,不可傷他性命。”
“是。”
言罷,文修去吩咐了那些仍守在馬車旁的暗衛。
文修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完後又重新回到馬車上,問道:“公子,真的不将他殺了嗎?”
喬行硯把玩着手中的玉令,不以為意道:“殺了他又能怎樣,你以為那靖文将軍事後不會察覺真相嗎?”
“可如此一來,一旦靖文将軍将您假冒許公子的消息告知皇帝,豈不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自然有辦法讓他不敢向皇帝告狀。”喬行硯沉聲道,轉而朝文修道,“好了,走吧,直接往淮安方向。”
“是。”
從京都城至淮安,一路舟車勞頓,喬行硯與文修行了近一月方到,隻比靖文将軍早了兩日抵達,是以那兩日二人都在客棧中度過,第三日才拿着玉令行至靖文将軍的軍營。
喬行硯與文修二人乘馬車行至城外軍營前,被士兵攔住後什麼話也沒說,隻将那玉令舉至守衛士兵眼前,随後見那人派了人跑去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