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樸實的話啊。在我看來，這樣的話要比千百句情話更動聽。

不過我還是照做了，按照卡爾的想法，在他想說的話中增添了些所謂女人們會喜歡的誇張比喻和用詞——盡管我會覺得加上那些詞語後文章整體變得十分油腔滑調，失去了最重要的真誠——但既然他堅持如此，我也沒有反對，很快一封情書從我的筆下誕生了。

拿起它時，一種荒謬感不禁湧上心頭。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某一天親手寫出一封情書，還是代替别人寫的……放在過去，估計所有認識我的人都不會相信吧？

我的眼前不禁再次浮現出一張張故友的臉，看着自己連握筆都會顫抖的手，一時有些怔忪。

沒有了，所有人都不在了。

即使有人還活着，估計也會以為我已經去見了吾主吧……

世界是如此宏大，相比起來個人又是多麼渺小……在強權的鐵輪前，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螞蟻。

無論如何努力，蝼蟻都無法撼動滾動的鐵輪。

不避開，不認命，就隻會被碾碎。

我何嘗不知我的堅持并沒有意義，我的不服輸不過是一種自我感動。

可我就是無法挪開腳步。即使知道我的死亡也不過是讓這個世界多了一具無人會注意的的屍體，我也無法任由自己走到路邊，成為麻木圍觀鐵輪滾過的一員……

一股深深的倦意忽地席卷全身，我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幹了力氣，連坐都有些坐不穩了。

“請您小心。”

卡爾及時扶住了我，讓我緩慢平躺回床上：“您這幾天睡得太晚了。是我不好，不該每天都這麼晚來打擾您……正好之後的一周城堡裡會來很多人，我不一定每天晚上都能過來。今晚我多留了些食物，應該能讓您挺過這一陣，這些天請您早點休息，保重身體。”

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從桌上拿起油燈，看着那點昏暗的火光在黑暗中搖晃着，内心居然跟着平靜下來。

我躺在床上，難得做了一個好夢，夢到了很多人。

伊斯拉，傑迪戴厄，薩瓦托雷，迦萊，普萊爾，派勒烏索……他們是我的老師，我的友人，我的學生。

他們都不一定認識彼此，卻在夢中神奇地聚到一起，都是我初見他們時的年輕模樣。

我們在修院中漫步，就像往常那樣走進葡萄園，一邊感受着陽光一邊彼此交流近期的心得。

隻要是讨論，總會發生思想上的沖突。

很快，我那最多話且活潑的學生，阿斯卡的派勒烏索第一個向我發出挑戰。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總是這麼固執。反正教廷隻是想要一個态度，他們又無法真正左右我們的思想，為什麼不能圓滑一點？”

他如此說道：“先用好話糊弄過去，得到自由後再悄悄挑選‘适合’的學生授課，不比十年如一日地做一個不會說話的石頭強？”

不等我反駁，薩瓦托雷便笑了出聲。

“如果沒有這份固執，厄爾瑪就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厄爾瑪了。”

薩瓦托雷和迦萊，在場唯二的兩位灰袍修士互相對視一眼，後者跟着笑着說道：“他想要的是将吾主的禮物公平傳到每個人手裡。如果隻因為保全自己的安全而破壞了這份‘公平’，那就沒有意義了。”

沒錯，這就是我一直堅持的東西。

知識是吾主給予我們所有人的禮物，是路标，是火種，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剝奪他人獲取它的權利。

每個人都帶着一盞未點燃的燈降臨世間。

區别是，有人因為好的家世，有好的生活，很快就點燃了那盞燈。而有些人胸口的燈燭至死能沒能點燃，隻能像盲人一樣摩挲着去認識這個世界，那他們認知中的世界必然更加狹隘，卻要因此受到更多苛責，這并不公平。

所以，我想要平等将知識的火種給予每一個人。

就像卡爾，隻要有機會，他也能得到一盞能夠照亮前方的明燈。他有這份權利，也能成為更好的人。

“……我對您的看法表示尊重，但我确實無法認同。”我的學生說道，“在我看來，明明還有更有效的解決方法。”

“那是什麼呢？”

總是願意聆聽任何想法的薩瓦托雷依然笑呵呵地說道：“說說你的看法。”

“我會表面屈服教廷，與他們打好關系，得到他們足夠的信任……等他們信任我到允許我出入任何存放禁書的庫房後，我要将它們都看一遍。然後，我要自己寫一本書。”

“我要用一本書，把所有我看過的知識都記錄下來，抄寫足夠的份數，再悄悄塞到各個大學的藏書館裡！”

我那天資聰慧的學生挺起胸脯，自信道：“等那些耽于享樂的家夥發現問題，書的内容早就傳開了，火種已經點燃，就算想禁也禁不了全部。而到時候我的年紀估計也不小了，說不定已經去見了聖母，就算最後查出是我寫的又能拿我怎麼樣呢？”

我看着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既欣慰又羨慕。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時，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着大把我們最羨慕又無法再次擁有的時間和強健的身體。

可我和伊斯拉已經做不到了。我們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誰也不知道死神會在什麼時候降臨。

或許回到那時候，告訴那時候的我自己居然能活到八十多歲，那我也許會這麼做。

可人生沒有回頭路。誰都不會想到原本身體最強壯的傑迪戴厄是繼伊斯拉後第二個迎來死亡的人，而看上去身形最羸弱的我卻是所有人中活得最久的……誰能不感慨一句命運弄人？

美夢中的時間似乎都過得格外快。

還不等我與我的老友們再享受一會夢中的陽光，現實中的太陽已經殘忍地将我喚醒。

降臨節那天，卡爾也如之前所說的那樣沒有再出現。

失去一個年輕人的陪伴，會感到有些寂寞總是難免的。

好在我早就習慣了這份寂寞，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如往常般做完睡前禱，看着窗外的殘月閉上眼，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