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真正開口之前，我确實有過猶豫，猶豫是否要為此違背自己曾立下的誓言。

四十多年前，草葉派被教廷正式列入異端的名錄後，就像昔日雷慕皇帝們迫害貧苦卻堅韌的聖教徒一樣，教廷也開始對那些自願守貧的草葉派人發動清洗。

被抓住的“異端”不論年齡大或小，身體強壯或羸弱，如果沒有足夠的金币，那就要用苦役贖清自己的“罪行”。

我和我的恩師伊斯拉，我們也曾是其中的一員。

但直至今日，我依然不覺得加入草葉派是一個錯誤。

堅持守貧、不耽于享受是每個虔誠的聖教徒都該做的，它就寫在教經裡，任何一任教皇都無法否認這一點。

至于“人人皆可傳教”……既然吾主已經把知識給予我們，那它們就該公平屬于每一個人。不管是教士、修士還是平教徒，大家都該平等擁有獲得知識的權利，而非僅僅掌握在某些人的手裡，教經的講解權也一樣。

教經是吾主給予所有信徒的禮物，我承認并非所有人都能參透吾主想要傳達給我們的意思，一些平教徒也确實需要他人的指引。

可如果一味堅持傳統，高高在上地、用平教徒們根本聽不懂的書面雷慕語講經，那教化的意義又在哪裡？

而且，既然我們這些還在堅持基本教義的“異端”都沒有傳教的資格，那那些每天坐在金币堆裡、享受着不同女人和私生子侍奉的家夥更沒有資格講解教經！

千年過去，如今的教廷早就不是當初的教廷，各個修院也與最初建立的初衷背道而馳，當初被迫害的受害者已然成為剝削他人的加害者。

教廷腐敗至此，總有人要站出來指出這點。

百年前被讨伐的普拉派是，現在的草葉派也是。

教廷已經成為一個不講道理的暴君。隻要惹它生氣、有可能動搖它在大衆心中地位的就都是“異端”。

我和伊斯拉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即使後來被逮捕、被發配到采石場做苦役，伊斯拉始終沒有低頭。

隻是他的年紀太大了，沒能撐到我們計劃出逃的那一天就在石場中力竭而死……

對着他的屍體，我曾向吾主起誓，永遠不會向這樣的教廷屈服。

所以即使在出逃後意外得到尼托伯爵的庇護，經過交涉，教廷終于願意免除我們的苦役，聲稱隻要放棄“異端信仰”就能回到原本的生活時，我拒絕了。

拒絕和解，我隻能成為一個隐士，終身不能再與外界的人接觸。

于是我自願進入牢籠，自願起誓終身保持緘默。

保持緘默就是我的态度，我每一天的沉默都是對教廷無聲的反抗，是我不願對他們低頭的證明……可這個誓言，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我可以對曾經庇護過的恩人的兒子冷下心腸——畢竟他與他的父親不同，這座城堡如今的主人并非善類。

他是個冷漠到極點的人。随心所欲、不守契約、無視承諾，自己都不遵守教經中的教義，又何必要苛責他的妻子？

但那個姑娘不一樣。

她還隻是個孩子，一個善良的孩子。我不該在明知道她的死有蹊跷時，對前來問詢的人保持沉默。

更何況，那人還是她的未婚夫，他有資格知道真相。

如果是伊斯拉，他也一定不會再沉默下去。

于是我開了口，讓那個年輕人進來，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可他長久的沉默讓我慢慢生出不妙的預感。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我也為那孩子的死很難過……但我的孩子，我必須向你坦誠，我不希望你把這件事說出去。”

“莫迪凱在這座城堡的耳目有多少，我想你該清楚。他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如果他察覺你知道了什麼，他不會放過你，就像他沒有放過貝爾碧娜……”

“而即使你能繞過他，直接将這件事告訴這座城堡的主人，按照我的了解，他也不會放過你。”

我笨拙地操縱着僵硬的舌頭，緩慢說道：“很久以前，老伯爵夫人還活着的時候，她時常會來西塔樓看望一位故人……我們這些隐士中有一位是她的堂兄，這也是老尼托伯爵願意幫我們與教廷交涉的原因。”

“他們之間絕對清白，我敢向吾主發誓，傑迪戴厄是個虔誠的人，絕不會跟自己妹妹、跟恩人的遺孀搞到一起，更何況那時老伯爵才剛剛過世……”

“他們的年紀都不算小了，老伯爵夫人不過是因為周圍相熟的同齡人都相繼離去而感到寂寞，常常來此與他回憶一些兒時的趣事……他們之間是清白的啊，傑迪戴厄也遵守着戒律無法說話，他們交流時他從來是用書寫回應對方……”

“可總是有那種心胸狹窄的人，以己度人，總覺得一男一女在一起就是一定會做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将這件事告訴了現在的尼托伯爵……而他，他居然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相信，即使傑迪戴厄拿出他們對話時用的紙也堅信那些小人口中的污言穢語，最後活活餓死了他！”

“那件事後我就看清了，他與他仁慈的父親不同，是個極端自私冷漠的人。他為了那些虛無缥缈的名聲，可以将毫無過錯的親生母親送到修女院，眼睜睜看着她郁郁而終……除了他自己，他眼裡沒有任何人。”

親口将這些塵封在心中的往事說出，我的胸口不禁産生悶痛之感，緩了緩有力氣繼續開口。

“當然，他也沒放過那個最初在他面前搬弄是非的侍者……那人也是在他身邊多年的貼身侍者，更不用說你……”

“我确實希望能為貝爾碧娜找回公道，可我的孩子，世界有自己運行的規則，堅持用雞蛋擊打石頭隻會得到粉身碎骨的下場……”

“你能發現她的死有蹊跷，找到我這裡求證，你也是個好孩子……我不想看到你和她一樣，白白為此送命咳咳咳……”

這是我三十年來第一次再次開口說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我的嗓子已經開始幹澀瘙癢，忍不住開始咳嗽。

直到此時，始終一動不動站在對面的人影終于動了。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