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斯安走過去,剛好聽到被撞的人“哈哈”笑了兩聲,“您這态度讓我很難辦啊老人家……喲,這地方也有熱心人啊。”
在這場騷動裡,她是特許食堂唯一一個站出來的,雖然剩下的人也沒有離去,有些看來已經失去了興趣,有些則持續保持關注,但無一例外都與現場保持着距離。
想來也是,梅洛彼得堡的活動人員終究以犯人為主,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對彼此敞開胸襟,她跳出來的行為未免有些紮眼了。
但露斯安無暇顧及那些,她一邊整理那些掉落的刀叉,一邊騰出手想扶對方起來:“您沒事吧?”
“不,不……”對方明顯地瑟縮了一下,擡起袖子擋住了臉,“别、别看我——”
可是露斯安已經看到了。
自兜帽與袖擺的間隙,在陰影尚未完全覆蓋那張臉的瞬間——
餐勺自指尖滑落,在落地之前,露斯安猛地回過神來,眼明手快地撈進手裡,沒有讓它發出更吵的聲音來。
但她隻覺得心裡像是被金屬“吱呀吱呀”地劃過似的充滿了雜音。
那張臉——該如何形容那樣的臉,她看到交錯縱橫的傷疤,像地面凹凸不平的樹根一樣盤踞于整張臉,仿佛那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樹皮覆在了上面。
冷硬的金屬硌得掌心發涼,她張了張嘴,但最後什麼都沒說,隻是在形形色|色的目光裡将人扶到了醫務室。
…………
…………
醫務室裡沒有人,隻在桌子上放了一張紙條,大意是看護長去倉庫清點藥材了,馬上回來,桌面上有常用的藥物随意取用。
好在燙得也并不嚴重,露斯安那點墨水就足以應付這樣的場面。
她取了繃帶和一些基礎的藥物為女性進行了包紮,而對方在整個過程裡一言不發,隻是躺在那裡,用另一隻胳膊蓋住臉,仿佛已經沉沉睡去了。
醫務室沉默得像是死了一樣,露斯安在繃帶上打了最後一個結,然後,她聽到了一聲冷笑。
很難想象那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地獄的一道裂口,凄厲地回蕩在金屬的房間裡。
“他不記得我了。”
病床上的人忽然說。
“他不記得我,也不記得小安妮了……他怎麼敢——他怎麼可以——呵呵……哈哈,這太可笑了,而他甚至要出獄了——”
她的言辭十分混亂而缺少邏輯,有些内容和她醉酒後的哭泣高度重合。
醫務室的燈光昏黃,那樣暖的顔色落在她漆黑的長袍上,像被吸盡了溫度似的,反射出尖銳的銀光。
露斯安并不了解那個“他”,不過沒關系,這可以在公爵的辦公室找到答案。
她隻是歎了口氣。
“——老師。”
她從對方的身上抽走了廚房的餐刀。
“你不能——”
對方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那樣大的力氣,晃得她手上的金镯子叮當作響,就好像她抽走的不是什麼兇器,而是支撐她的骨頭似的。
“老師,您聽我說。”
露斯安笑眯眯地看着她,“您不需要急,我在璃月學過算命,他雖然眼下看着生龍活虎的,但我看來他印堂發黑,近期有災,是活不長久的。”
“你——”
“噓——”
露斯安向她豎起一根手指,金色的眼睛向身後飄過去——過了片刻,一陣“哒哒哒”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我聽說有人受傷——哎呀,您還好嗎?”
護士長回來了。
…………
…………
公爵的辦公室很大,甚至分為上下兩層,由靠牆的旋轉樓梯相鍊接,但是樓下一無所有,辦公設施和待客的沙發茶幾都集中在二樓。
“公爵”不在辦公室裡。
别問露斯安為什麼能進來,反正不可能是守衛請她進來的。
她在潛入之前有一些猜想甚至是期待,她希望典獄長是個酒囊飯袋,是個貪圖享樂、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蠢貨,但現實顯然大相徑庭。
辦公室并不奢華,不要說什麼金銀玉器、奇珍異寶,相反,這裡隻滿足了日常辦公最基礎的需求,幹淨得近乎樸素,所有設備主打一個實用,除了櫃子的茶葉多得離譜以外,整體可以稱得上兩袖清風。如果說有什麼稱得上“價值”,大概就是桌子上的留聲機、漂亮考究的茶具和書櫃裡一排排整齊的書籍。
辦公桌的後面隻有空置的椅子,椅子後面的牆上如同門口一樣,雕着一隻碩大的狼頭浮雕。
穹頂是透光的玻璃,外面鑲嵌着巨大的渦輪風扇,幽幽的水色經過風扇的切割,讓這一片辦公區域都籠罩在明滅交錯的青碧水影中。
那樣柔滑清冷的水色像一道青色的屏障,屏障中狼頭的雙眼森然有光,讓旁觀的人産生一種錯覺——似乎這片區域存在本身便象征着不可侵犯的威嚴。
而露斯安正是不知好歹的入侵者,她踩碎水波籠罩出的肅穆,無聲地走進水影投下來的無形結界,目标明确地将手伸向一摞摞整齊的資料,在翻開的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心髒重重地收縮了一下。
——有聲音。
從樓下,從更遙遠的地方,經過牆壁的阻隔,最後隻變成模糊的混音。
——那是否是一串腳步聲,是不是在靠近這個方向?
辦公室的鋼鐵門牆太過厚重,她無從辨析更多的信息,露斯安努力加快檢索的速度,一目十行地略過無用的資料,但即使這樣,也不能阻止那聲音按照應有的節拍,有一下沒一下地扣響在耳畔。
——是“公爵”正在回歸他的領地?又或者隻是犯人們路過時的嘈雜腳步?還是說,這其實隻是她在重重壓力下的一種模糊錯覺?
細密的汗珠自鼻尖滲出來,所有的表情都從她臉上消失了,露斯安站在琉璃色的水光裡,感覺頭頂的萬頃海水随時會向着她傾塌下來。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東西,或許她應該将資料直接帶走……?不,那樣未免過于醒目,她并不想過早驚動那個神秘莫測的管理者,那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濕重陰冷的空氣就像一道勒住喉嚨索命符,而似有似無的腳步聲牽引着繩索的另一端,玻璃外的渦輪在地上投下黑色的影子,仿佛一柄旋轉的巨大閘刀,反複淩遲過她的神經。
在這樣磨人的焦灼裡,每一秒都漫長得讓人窒息,露斯安甚至疑心自己需要的東西并不在這個辦公室裡——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了自己需求的名單。
一整摞資料,都屬于刑期隻剩兩周左右的、即将出獄的犯人。
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犯人編号S9695,刑期剩下十五天,她也看到了老師的資料,犯人編号S9690,刑期剩下十二天,還有最重要的——
犯人編号6068,長期服刑,刑期十年,如今隻剩下十天。
她長長舒一口氣,然後又猛地頓住——
——有軸承轉動的聲音,就像槍械正在上膛,清晰地從樓下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