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室裡找到目标資料以後,露斯安花了一些時間來觀察這個獵物。
犯人編号6068,男性,身高不超過160公分,面貌平平,為人和善甚至有點怯懦,沒有肌肉也沒有神之眼,從長相到身手都是扔在人群裡就會被淹沒平凡。
——他的刑期隻剩下十天。
時間比預想中要更加緊迫,但露斯安并沒有急于展開狩獵。
她自認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在對周遭環境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貿然動手絕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獵物的縫隙可能隻有一瞬,在那之前等待的過程總是漫長的,而她恰好深谙此道。
所以接下來她度過了五天悠閑而緊湊的生活,白天在生産區—食堂—宿舍三點一線,做最老實的犯人,打最樸實的工,混在人堆裡聽一些犯人們閑暇時的流言——一切行為都和其他犯人别無二緻。
而這五天足夠她對獵物進行基礎了解。
獵物的行動路線十分固定,他甚至連生産區的機器都喜歡用同一架,這為她的狩獵提供了相當程度的便利。
一點意外,既不會被老師發現,也不會被别人發現,而生産區就是會發生“意外”的絕佳場地。
計劃已經在腦海中成型。
唯一的問題就是傳說中的“公爵”。
她尚不能得知“公爵”人是不是在梅洛彼得堡,但梅洛彼得堡裡到處都是“公爵”的傳說。
首先,他應該是個強壯的老爺,總有犯人對他的身材想入非非,僅僅是幾天時間,露斯安聽到過的讨論就包括但不僅限于:包着綁帶的胳膊、撐滿襯衫的肌肉、身上的疤痕、精壯的腰線……那讨論聽起來就讓人覺得梅洛彼得堡是個法外之地。
“想被踩還不容易,你越獄試試不就知道了。”
“想什麼呢,公爵為什麼要獎勵你,你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是平日聽到了,她準會覺得這位老爺值得她上手摸一摸,但在眼下這可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消息,一切有關他的正面消息都隻會增加她行動的難度。
當然并不是所有犯人都對他服服帖帖,流言裡也不乏一些惡意的攻擊,甚至有人說“公爵”也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爬上去的犯人罷了,真真假假混雜在一起,讓那位老爺的身影就像霧裡的海面一樣看不真切。
但在水下紛擾的流言裡,他的正面評價壓倒性地多于負面。
“拳擊鬥技的競技什麼時候再開一場?我想再和公爵較量一下。”
“等着吧,剛結束就開,你以為主辦方是做慈善的啊?”
所以他是個格外自律的人,露斯安想,拳力鬥技場的牆上也挂着他作為冠軍的榮譽,這證明他身手矯健、實力超群,是精于戰鬥的優秀戰士,同時可能遇到過生死一線的危機——而他活了下來,身上的傷疤是榮耀的勳章。
此外,他似乎還是個開明、仁慈的統治者,比如說,據說如今特許食堂的免費福利餐制度就是他定下的——在他上任之前,梅洛彼得堡籠罩在上一任的威壓之下,苛刻得連一杯水都要用特許券來換。
這個消息倒不是她主動打聽的,而是食堂管理人提供的,原因是露斯安又抽中了末等獎。
她就說楓丹這個國家就是在針對她,現在她的證據一大把一大把。
總而言之,露斯安實在是黴得連定下規則的韋爾賽本人都看不下去,這位師傅的态度從“怎麼又是你”演變成“怎麼還是你”,現在看到她的表情已經變成了“怎麼老是你”。
後來他甚至會特地走出來看她抽簽,主打一個“我不信,除非你現場抽一個我看看”。
“你這也太黑——”
當她第六天抽中“創新失敗的新餐品”之後,韋爾賽看了一眼她那屬于沙漠人的、焦糖似的健康膚色,把即将脫口的人身攻擊咽了回去,“行吧,這可能也不是我們誰的問題……但是公爵回來了準會建議我加個保底。”
他嘟囔着“加了保底不是正宗稻妻味兒”之類讓人聽不懂的話回去工作了。
噢,所以,“公爵”眼下不在這裡。
即使不是,她也沒有太多選擇了。
摸索梅洛彼得堡的内部構造到底還是花了一些時間,五天,雖然略顯倉促,但這已經是她能透支的極限,她已經盡最大可能地排除了環境裡的風險、摸透了獵物的行蹤,而剩下的部分,則是再高明的獵人也無能為力的“天意”。
能制造“意外”的場地隻有生産區,再拖下去,她并不确定獵物是否會在出獄前改變路徑。
露斯安在狩獵的日子一貫起得很早。
這是她在梅洛彼得堡服刑的第六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應該吧,至少今天從穹頂透進來的水光格外透亮。
那樣氤氲潋滟的青碧色幽光,讓被籠罩的鋼鐵堡壘看起來悠遠而甯靜,就仿佛這裡是被時間遺忘的縫隙,天然承載着記錄曆史的職責,如果不是作為犯人欣賞,那或許是一道令人稱贊的絕妙風景。
對于梅洛彼得堡的犯人而言,今天是和往常沒有區别的一天,大多數人會選擇從生産區開始賺點零花。
露斯安也如往日一般混迹于人群,在看守的監督下啟動手裡的機器。
嗡然有序的機械、滋滋作響的蒸汽,機油的味道纏繞在鼻尖,成型的零件碰撞出清脆的金屬聲。
有人在歎氣,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炫耀自己所剩無幾的刑期。
在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常裡,在這樣瑣碎嘈雜的背景下,露斯安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準備完成自己手裡的工作,但在填充材料的時候,她有一種自己心不在焉的錯覺,對着自己手裡的原材料呆愣了片刻。
然後,她聽到了聲音。
吱呀——
那是軸承轉動的聲音,輕微得,像一片樹葉落進了水裡。
是開門的聲音。
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淹沒在機械的嗡鳴和瑣碎的談話裡,分明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她隻覺得整片後背都激起細小的戰栗。
……為什麼?
她緩慢地将零件的原料放入機器。
身後分明是一如往常的梅洛彼得堡,昏黃的燈光,冷硬的金屬,但她卻覺得自己正置身于茫茫的霧氣裡,有什麼正從視覺的死角逼近她。
梅洛彼得堡理應不存在她無法應對的危機。
除非——除非——
手下的機器順暢地運行,在眼前冒出藍色的光。
——那聲音是否隻是她的錯覺?
她又想起在公爵辦公室檢索資料的那一天,那樣清晰的軸承聲并不來自于門扉,那間辦公室裡顯然另有玄機。
現在的情況與那一日何其相似,是不是這種細微的異響也隻是什麼人開啟了水下堡壘的某扇暗門而已?
不,不對,那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