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覺,身後确實有什麼正在靠近,那感覺是如此清晰、尖銳、叫人如芒在背,仿佛她才是那個被盯上的獵物。
經驗老道的獵人往往具備特殊的直覺,在危機出現端倪之前,就能從空氣裡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而她認為目前的處境正是寫照。
感官敏銳得并不正常,她清楚自己正在淹沒在監獄的人群裡,但有一部分五感正超脫當前的位置,沿着梅洛彼得堡彎繞曲折的地面向遠方追溯。
路過零散的人堆、路過特許食堂的桌椅,路過站崗的守衛……一路向着更遙遠的地方延展,延展,然後,在“叮”的一聲提示音裡停住。
那是升降機的聲音。
有什麼人走了下來。
心髒因為這個小小的細節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血液正在逆流。
手下的機器有條不紊地工作,戰栗卻沿着脊椎向上蔓延,露斯安将呼吸壓到最緩,努力捕捉那聲音裡的每一個細節。
哒、哒、哒。
那是靴子踩在地面的聲音,穩而堅實,同時又足夠輕盈——走路的人一定經過相當程度的訓練,底盤很穩,但同時點地很輕,這讓ta即使踩中陷阱也能迅速調整重心,遠離緻命的危險。
身邊有零件滾落的聲音,露斯安垂着眼,試圖從金屬的脆響中持續捕捉遠方的信息。
哒、哒、哒。
是制式的靴子,她想,軍靴,又或者是警衛隊的款式,厚底,花紋夠多,摩擦力夠大,鞋底一定嵌着什麼堅硬的東西,大概率是金屬——那能保證進攻的時候對敵人造成有效的打擊。
咯啦啦、咯啦啦、咯啦啦。
那是金屬撞擊産生的聲音,或許是手铐,或許是鑰匙,也可能還有什麼其他東西,不是一種,而是多重撞擊聲的合并,這個人身上一定有很多零散的金屬飾物,而這和ta身上其餘屬于戰士的部分畫風相悖。
ta正在靠近。
從她感官的迷霧裡,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正一步步向她所在的生産區走過來。
蒸汽滋滋地響,機器嗡嗡地轉,手中的零件成型又填充新的原料,就在這樣工業化的重複步驟裡,周圍的一切都塌縮成漆黑的紙片,唯有感官在背後延展的路線呈現出一條霧蒙蒙的光路,那路線的盡頭是籠在霧裡的危機,筆直地,精準地,向着她所在的位置不斷逼近。
她開始能聽到呼吸。
——是個男性,呼吸聲穩定綿長,那确實是戰士的吐息方式,隻是呼氣聲經過空氣的颠簸,似乎帶着些微的顫動,就仿佛那是一聲貼着耳朵的輕笑。
背後的戰栗一點點爬到脊椎,露斯安的耳朵不安地動了動。
哒、哒、哒。
咯啦啦、咯啦啦、咯啦啦。
近了,更近了,那步伐就像是踩在她的神經上,現在她能确定他确實在笑,嗅覺也一并加入了運作,她開始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就像是經過陽光暴曬過的海水似的,熱而清澈——這證明他在資源緊缺的水下享有把自己收拾幹淨的餘裕。
心髒在身體裡蜷縮成一團,然後沉甸甸地墜下去,她想,她已經知道這是誰了,隻差最後一點确認,而腳步聲已經貼近了她的後背,她甚至疑心他正在踩踏她的脊椎。
還有十米。
還有五米。
她聽到了看守的吸氣聲,她聽到了犯人們的交頭接耳,她并不意外那些潮水一樣忽然席卷生産區的騷動——
“——公爵大人!早、啊不,中午好!”
“啊,日安,考爾德先生,工作辛苦了。”
聲音順着背脊筆直地爬進腦子。
意外年輕的聲線,也并不顯得十分威嚴,反而語調拖得很長,聽起來甚至有點沒睡醒似的散漫。
“您是來巡邏的嗎?”
“啊啊,是啊,總坐在辦公室裡悶着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不然哪天梅洛彼得堡的人都不認識我了,那豈不是糟糕了。”
作為一個上位者,那聲音未免過于慵懶随和了,那些細小的語氣詞帶着調笑的味道,但露斯安隻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正因此而逐漸凝固。
這個男人——
哒、哒、哒、哒。
他走過來了。
生産區的機器星羅棋布,但他卻選擇了她所在的過道筆直地前進,是因為看守正巡邏到附近,還是因為她露出了什麼破綻?
無論如何,露斯安阻止不了他的步伐,她隻能微笑着等待結果,靴底的金屬清晰地在地面扣響,像槍械在上膛、像行刑前的倒數……
還有二十步,還有十步、九步、八步——五步——
他就在她身側一步之遙。
站崗的守衛、工作的犯人、頭頂的傳送帶、遙遠的玻璃穹頂,梅洛彼得堡的金屬牆……那些所有的一切都從感官裡遠去,遠去,最後消失,她知道這是作為獵人的失職,但她已經無暇顧及周遭的情況,她所有的感官都在焦距這個危險的男人,她試圖從他的呼吸中找到可以切入的破綻。
他将她鑲嵌在影子裡。
白色的蒸汽自機器噴薄而出!
小小的零件“叮鈴鈴”地自出口滾落,蒸汽像白茫茫的霧一樣掩蓋住兩個人擦肩的瞬間,男人越過露斯安的身側,和越過其他犯人一樣沒有區别。
蒸汽朦胧了視野,模糊了她臉上的微笑。
這可太糟糕了,露斯安想。
錯身的那個瞬間被拉得很長,就像一卷不知盡頭的映畫。
她看到飛揚的黑色衣擺下暗紅的内襯,灰馬甲包裹的精壯有力的腰線,腰側的手铐在蒸汽裡也閃閃發亮,另外有一條長長的金屬鍊墜在衣擺後腰的中央,在空氣拉出一道銳利的銀光。
公爵停在她斜前方一步之遙的位置。
露斯安被籠罩在他高大的影子裡。
那厚重的大衣順服地自他身後垂落,他身上清澈而熱烈的溫度驟然變得濃郁起來。
她聽到了他的笑,她聽到了他的呼吸,她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他背對着她的位置,對着看守言笑晏晏,但她覺得他的體溫、他的背影、他帶笑的聲線無一不充滿漆黑的警告,當他笑着開口的時候,分明是背對她的姿勢,卻似乎有灰藍的眼瞳向下輕瞥,極為冷淡地俯視她的靈魂。
“畢竟我的辦公室隻有那麼一點大,連溜隻老鼠進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