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斯安沒有說話。
因為一些極其客觀的原因,加速的心跳抽走了所有血液,她在潮濕的空氣裡由于幹渴而失聲。
——盡管他看起來并不像是想要問罪的樣子。
“我猜你沒讀過梅洛彼得堡的管理條例,所以不知道特許食堂已經打烊了?”
并沒有刻意等待她的回答,公爵擡腳跨出了那片陰影。
暗色自他身上褪去,暖黃的燈光帶着分明的線條一寸寸漫過他的身體,從滿是金屬扣的锃亮軍靴,從緊實有力的大腿,從緊緻的腰線,從飽滿健壯的胸膛,從敞開的衣領……這一次,他身上的諸多金屬“咯啦啦”地響了起來,在這樣的情景下聽着格外刺耳。
他終于全然站到了燈光裡。
燈光像黃昏的尾巴,随意塗抹在他身上,抹過他英挺的鼻梁,在漆黑的耳釘上裂開,最後落在那雙藍眼睛裡,濃縮成刀鋒一樣銀亮的細線。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露斯安終于正面見到了傳說中的公爵,而這顯然并不是個适合邂逅的時機,他存在本身即是一種威脅,那和善的目光隻讓她覺得如芒刺背。
危機感像高懸的刀鋒一樣挂在頭頂,随時會落下來将她切成兩半。
——即使他看起來很紳士。
這個男人穿着一身考究的楓丹正裝,黑襯衫,灰馬甲,紅領帶,胸前别着狼頭的駁頭鍊,身後披着厚實的毛領外套,垂感極好的面料看起來價格不菲,但那顯然并不代表他是個多正經的紳士——
——正經紳士可不會練出那一身撐滿襯衫的肌肉,也不會讓襯衫的領口一路開到胸前成為深V、露出大片的傷疤和鎖骨,更别提他除了耳垂外還在耳骨上打着亮閃閃的銀色耳釘。
這是個戰士,他身上的種種特征都在強調這一點,而那一身筆挺的西裝隻能說是掩飾野性的一層外皮,哪怕他眉眼含笑,她也覺得有滾燙的攻擊性撲面而來,跨越光影的交界扼住她的喉嚨。
“那麼,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他站在光裡,抱着胳膊,垂眼看過來。
露斯安還半蹲在特許食堂的陰影裡,手指緊緊扣着腰後的佩刀。
在對視的時候,她産生了光暗颠倒的錯覺,仿佛有什麼東西蟄伏于黑暗,窸窸窣窣地啃食她的脊骨。
“S9695号?”
他挑眉等着她的回答,她在他眼下看到一彎很長的疤。
露斯安張了張發幹的嘴。
“我知道打烊了。”
她說,回答了他最初的問題,然後她頓了一會兒。
“我不記得自己的編号。”
最後她這樣試探着補充。
“那不奇怪,畢竟隻是個臨時的編号,如果沒有意外,你并不需要背負它在這個水下長期生活。呵……”
他低低笑了兩聲,态度随和得不像是在面對違法的犯人,哪怕她這樣當面承認自己是在明目張膽地違反規則,“看來是個誠實的女士,我欣賞你的直言不諱。所以,你在晚上不惜違規也要閑逛到特許食堂的理由是什麼?”
……在動。
因為領口敞得很大,所以能清晰地看到他長而結實的脖頸,多繞的黑綁帶像項圈似的纏在脖子上,三道醒目的傷疤自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線條一路向下,其中一條劈開喉結,貫穿鎖骨的正中向更下方蔓延,一直藏到襯衫裡去。
他吐出的每一個單詞都會帶動着傷疤的起伏,無限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那裡是人體要害,傷疤下就是脆弱的氣管,那就像是一種明晃晃的勾引,讓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出去。
如果現在動手……不,不行。
露斯安抿一下嘴,但并沒有唾液能滋潤自己發幹的雙唇。
她抽緊下颚的線條,發出了幹澀的聲音。
“——那你要懲罰我嗎?”
“懲罰?”公爵挑一下眉毛,不辯情緒的眼神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好問題,那恐怕要取決于你的回答。”
他從光裡俯視着她,漆黑的瞳孔被燈光渡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她不确定他的和藹是不是一種陷阱。
一個在深夜帶着武器、避開看守的巡邏、蜷縮于陰影的傭兵會做什麼,他是真的沒有猜測嗎?
但那不是追責的态度,他身上确實沒有怒意,隻有高位者獨有的情緒莫測,顯然他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她雖然未必能猜到這些上位者的想法,但她擁有足夠的經驗從那種情緒中讀出自己該做什麼。
至少,他目前還沒有把下午的“意外”和她聯系在一起,露斯安自認自己不會看錯這點。
“我餓了。”
露斯安說,她松開了握緊武器的手,從緊繃的、随時能跳起來的半蹲姿勢松懈下來,然後慢慢地站起來,讓唇線抿出一個小小的弧度,“你們的概率有問題,我沒抽到過任何一頓正經飯。”
“噢——”
公爵的聲音拖得很長,讓人聽不出他是信了,又或是沒信。
他就那麼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哈哈,所以你就是那位傳說中連續六天抽中了末等獎的女士。”
“……”
那笑容并不包含攻擊性,似乎隻是純粹地被她的懷運氣娛樂到了,露斯安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于是她保守地選擇了沉默。
“呵……”末了,就像是笑夠了,他問她,“帶特許券了嗎?”
露斯安不明所以地點頭,然後她就看到他向她伸出了手——左手,手背上套着和胸前駁金鍊同款的狼頭鐵飾,固定的鍊條和指根的銀指環一樣在燈下閃閃發亮。
要是被這樣的拳頭正面擊中,以他身軀的矯健程度來判斷,讓人當場顱骨碎裂也不是難事。
但他并沒有攻擊她。
那隻結實的手臂就隻是這麼随意地伸出來,伸向她的方向,掌心向上,露出了帶着繭的指腹,做出了索要的姿态。
“拿來吧。”他說。
“——”
露斯安微微張嘴,然後又緊緊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