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蜷縮在食堂的窗口裡,而他站在和窗口有一些距離的燈光裡。
那并不是她伸手就能簡單觸及的距離,而他也絲毫沒有靠近的意思,公爵就那麼站在那裡看着她,姿态放松,眉眼含笑,一副很好說話的做派,但她從裡面讀出了不容拒絕的暗示。
——他讓她從這裡出去,主動。
那接下來她會遭遇什麼呢?是追責、問罪,又或者說是嚴苛的刑訊?
他隻是需要她上交一些特許券就可以,還是等待着她自投羅網的瞬間将她就地逮捕?
無數念頭在腦海裡盤旋,露斯安遲了數秒,才向前走了兩步,翻出食堂的窗口,輕巧地落進光裡。
她沒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無論是長長的耳墜,手腕上層疊的金镯,額前的發飾,或是裹胸和臂钏上垂下來的繁複金鍊……那些所有應該發聲的部件都安靜得不可思議,完全展現了她作為傭兵的優秀素質。
她向他走過去,而他從容地等着她的靠近,這種主動走向危險的體感并不美妙,她知道有巨大的野獸在身後張嘴,而她必須毫不反抗地将後頸置于野獸的獠牙之下。
在這個過程裡,公爵顯然在打量她。
那眼神毫不掩飾,而且帶有明确的目的性,掃過她綁着匕首的腿,掃過胸前充當鬥篷的、半遮半掩垂下來的防沙圍巾,掃過她身上的戰術綁帶和繁複累贅的各種金飾金鍊,當然也掃過了她光裸的腰腹,并且明顯地做出了停頓,最後那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臉上。
他就這樣不辯情緒地、目的明确地,盯住了她的臉。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兒時狩獵不慎造成的傷疤貫穿左眼上下,這在沙漠裡是值得炫耀的勳章,或許他在猜測這條傷疤的由來,也或許他在衡量她作為犯人的危險性。
視線并不能對她造成傷害,露斯安忍住了擋住眼睛的沖動,在他三步開外的地方站定,同他伸出來的手臂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
他很高,手掌也格外寬大,手指長而有力,并不粗犷,但充滿了力量感,配合着肌肉緊實的小臂,在燈光下散發着強烈的威脅感,隻需單手就能圈住一個成年人的脖子。
同他正面硬碰顯然并不明智,若是被這樣的手扼住了身體的關節,比如喉嚨——
露斯安收緊後背的肌肉,沉默地将一疊特許券放在他的掌心。
“優秀的戰士。”他捏住特許券,垂眼看着她,毫不吝啬誇獎,“冒險家?”
露斯安搖頭:“傭兵而已。”
他笑了笑:“啊哈,那希望我的仇家不會花錢雇傭你這位‘而已’。”
“——”
他是什麼意思?這句話是否包含了什麼深意、有沒有其他指向?他隻是随口一說,還是看出了她懷揣的殺意?
而他并沒有解釋,也沒有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他甚至沒有将手收回去,隻是從鼻子裡哼出一個笑的音節,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還有嗎?”
有什麼?特許券?
露斯安不明所以地又掏了一疊,而這次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依然保持着那個姿态,問她“還有嗎”。
這個過程重複了整整七次,他就那麼攤着手,饒有興味地看着她從兼顧披肩的防沙圍巾下掏出一疊又一疊的特許券來,直到她掏無可掏,隻能兩手空空地看着他。
“哈啊~真是位能幹的女士,”
他抖了抖手裡的厚厚一摞特許券,像是在掂量它們的分量,然後他又恢複了雙手抱胸的姿勢,笑着看向她:
“要是你在水下多呆一些時候,超越我也是指日可待。”
“……”
這話是什麼意思?“公爵”是可以被超越的?資産?或是地位?
這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是别有用心的暗示?
露斯安無法解讀。
這些上位者似乎都有一套獨特的語言系統,能讓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帶着重重暗示,曾經的主母是這樣,如今的他也是這樣,而她并不擅長解讀這個。
所以她選擇閉嘴,隻露出一個乖巧的微笑。
“所以,”他像是不帶任何深意地笑着問她,“你為什麼不用這些特許券買點東西充饑?”
這一次,露斯安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因為我摳門?”她頓了頓,看到公爵的表情,從裡面找到了自信,理直氣壯地問他,“我不可以摳門嗎?”
“……”
長袖善舞的典獄長第一次在談話中沉默了,他帶着奇妙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陣,就好像是才剛剛看到她似的,然後從喉嚨裡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露斯安驚訝地看着他,遠處的看守也驚訝地看過來。
“哈哈哈哈哈!……可以,當然可以,但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你顯然要付出一些代價,你本來能用這些特許券享受到更好的服務,而現在——”
他對她顯示了一下特許券的厚度,然後聳聳肩,向食堂的内部伸出了手。
然後她看到他從儲物的位置掏了兩個泡泡橘給她看。
“——你恐怕隻能得到這些。”
露斯安一直到泡泡橘落進手裡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那上面好像有紙條。”
事實上她想說的是,韋爾賽好像特别留言寫了不可以動這個,她覺得他應該看到了。
“沒錯,韋爾賽先生顯然要拿它來進行一些創新,但考慮到梅洛彼得堡人的精神健康,我傾向于創造一些條件讓他可以不用創新。”
露斯安:“……”
他好幽默啊。
如果不是時機和立場不對,她一定會捧場地笑出來——事實上她也确實笑了,但那笑容并沒來得及展開就凝固在中途,因為她看到這位典獄長側過身,對她偏一下頭,示意道:“走吧。”
露斯安的呼吸吊在那裡。
她想,或許接下來才是他的目的,他顯然并不信任她的言辭,他當然也不缺乏刑訊的手段,她在一瞬間思考了無數種自己可能遭遇的下場,而對方隻是這麼側着身,就像是等待什麼似的站了片刻。
露斯安看着他,他也看着露斯安,場面一時間安靜得讓人摸不到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