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m·21
【你如果想住酒店昨晚就去了。】
【我猜你今晚還是打算在酒吧湊合吧!】
是啊,她猜得沒錯。
陳況想。
他就是不想去住酒店,甚至可以說,害怕住酒店。
别人總誇他聰明能幹,一人撐起一片天,年輕有為。
也有人說他傲慢,覺得他牛逼哄哄,沒來由地嫉妒他。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是外人說的那種神人。
這些年磋磨下來,他成了個膽小鬼,怕這怕那,又恥于暴露自己。
怕住酒店,怕去醫院,更怕别人可憐他時掉的眼淚。
大學的時候父親住院,全家人繃緊了頭皮,和一個小小的癌來回拔河。
他的宿舍離醫院足足有十八公裡,那時候他特别希望自己能多一分錢,在醫院旁邊給他和母親找一個旅店短住,把奔波的這口氣省下來用在病房裡。
可是沒有,他多一塊錢都沒有。
隻有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每天往返三十六公裡,就這麼騎了兩年。
後來他賺到好多錢,依然跟醫院脫不了關系。
他還是跟那個小小的癌拔河,而原本在繩子這邊的母親,到了繩子的另一側。
這次他有錢了,就住在離醫院最近的酒店,把奔波在路上的精力省了下來,卻仍然無法赢下這場拔河比賽。
一個個坐在酒店房間裡,恨不得把手裡的化驗結果單撕爛的畫面成了揮散不去的噩夢。
酒店房間的裝潢,味道,甚至是整潔的白色床單都讓他惡心。
對比之下,他甯可趴在酒吧桌子上湊合睡一宿。
他脆弱,莫名其妙,也虛僞。
這一切被喬鈴一句話拆穿的瞬間,他身體裡那層堪堪護住臉面的枯死樹皮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接觸的時間越久,身邊總會有人窺見到他的過去。
但不知為什麼,他不太希望這個人是喬鈴,但又偏偏是她第一個察覺他的軟弱。
【你發燒了?】
【可能是吧。】
病這個字是他人生字典裡血紅血紅的一道課題。
是啊,他生病了,很多年都沒有生過病了。
可他不想承認。
哪怕病了,也不肯自己病了,不知道跟什麼較着勁。
他是膽小鬼,他怕重蹈父母的轍印。
畢竟他們的病,也是從很小很小,小到被他們半句話略過的症狀開始的。
他其實覺得活着沒什麼意思了,這一年來也都似人似鬼一樣地耗日子。
但不知為什麼,喬鈴說他生病了的那一瞬間,陳況心底沖出一股逆反心理。
非要在她面前死不承認。
他就是這麼一個又慫,又莫名其妙,又虛僞的人。
陳況弓起腰背,蜷着胸腹蹲在夢境裡的湖泊邊,盯着湖面倒映的,女孩落淚的模樣。
你又何必為這樣的人掉眼淚。
别哭了。
喬競說過你可是你被家裡捧着的嬌嬌崽子。
全算我身上,是我不對,行不行。
…………
陳況動了動手指,指腹摩挲到一片滑膩溫熱。
他擡起黏在一起的眼皮,沉重的視線一點點恢複清明,聚焦面前女生的眉眼。
視線裡,喬鈴紅着臉一動不動。
陳況渾身酸疼,視線下掃,盯着自己握她手背的五指。
她拿着一根電子體溫計,因為緊張捏得關節泛白。
在極其安靜的氛圍裡,兩人猝不及防地展開了一場喧嚣的對視。
誰也不說話,眼睛裡卻都不平靜。
在這樣無聲的拉扯即将來到臨界點時,喬鈴手裡的體溫計很識相地滴滴一聲。
喬鈴一看吓了一跳,擡起來給他看:“吃過退燒藥都三十八度五呢,還說自己沒事。”
“都快成火爐子了。”
陳況瞥了眼那個數字,緩緩松開了捏她的手。
柔軟的觸感消失時,指腹不習慣地跳出短暫一下的癢。
“抱歉。”
又是用一句話回答了很多事。
喬鈴垂眸眨了眨,心裡亂亂的。
是在抱歉他生病麻煩了她,還是抱歉他睡着睡着莫名其妙摸她的手呀……
最讨厭這種不把話講清楚的人了!
喬鈴收起體溫計,拿出冰毛巾疊了疊放在他額頭上。
陳況目光有些遲疑,想伸手自己來又停在半空,顯然并不習慣被人照顧。
“我睡多久了?”
被她攙進大門,吃了一顆退燒藥以後就人事不省了。
她蹲在沙發床側面,估摸着:“嗯……一個小時吧。”
陳況有點意外。
還以為睡了很久。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都在因為一個小時前在門口有些失态的對峙而猶豫着要不要說點什麼。
喬鈴瞥見陳況動了動喉結,察覺他的欲言又止,緊張地先開口:“要喝水嗎?”
陳況“嗯”了一聲,撐起身子半坐起來。
她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半垂着視線,盯他喝水時緩速上下的喉結盯得心跳加速。
人一慌就嘴皮子碎,用說話掩蓋自己心亂的事實。
“呃那個,就是……我。”
陳況停下喝水的動作,嗓子悶出的聲音終于不再幹澀,發燒後的聲線更好聽了:“嗯?”
雖然隻有一個字,卻透露着某種耐心,讓她知道他會聽她慢慢說。
喬鈴嘴唇微張,和他對了一眼,又低下頭,“對不起啊。”
“剛才對你……發脾氣了。”
而且哭了,哭着發了脾氣,嗚嗚,真丢人啊。
這下好了,八字沒一撇,先讓人家覺得她是個胡攪蠻纏的女人了。
陳況看她低着頭像個犯天大錯的小姑娘,眉峰動了動,放下杯子,“我已經忘了。”
喬鈴擡頭,眨眼。
嗯?
陳況看着她,暗示她之前的某個場景,舊話重提:“不是說過麼,隻要說句對不起。”
“你後悔說的話我就當沒聽過。”
喬鈴臊了臉頰,讪讪道:“這個規則,原來一直有效嗎?”
“你需要的話。”他把冰毛巾拿下來,沾濕的烏黑卷發有點打縷,有種被弄亂的病态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