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吃過飯,沉彌去廁所洗澡,換下了黏膩的衣服。出來時外面重歸晴好,夕陽橙紅的餘晖劃破烏雲,落下金燦燦的光束,遠看竟有種希望降臨的即視感。
沉彌看着窗外濕潤的景色,深一口氣,暴雨清刷過的世界,連空氣都沾上了青草的芳香。
景元家的院子裡一直有一個自帶遮陽棚的秋千,她路過好幾次,每次都恰好路過,從沒想過坐上去感受一下。最開始是礙于“客人”的身份,不敢有多餘的動作,現在卻已經習慣處理這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了。
習慣、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
沉彌坐在秋千上,晃呀晃呀,放空自己不去在意附束在自己身上的其他枷鎖。
閉上眼,靜靜感受風吹過的痕迹,聽見樹枝打架的聲音,還有屋檐低落的嘀嗒聲……
“在想什麼?”
身後傳來景元的聲音,沉彌睜開眼擡頭望去,景元正微笑着,手中還拿着一條薄薄的小毯。
沉彌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一個位置,示意他坐過來。
景元大手一揮,輕輕将毯子抖散開來,細細覆住沉彌裸露在外的雙腿上。
“夜風涼意,注意保暖。”
沉彌仰頭望他,隻覺他今夜格外澄澈。換了身常服,衣襟間萦繞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像是初夏雨後悄然綻放的芬芳,分明是方才沐浴過的清新。
風吹過,沉彌拎起毯子一角,悄悄分了一半蓋在他的膝上,學着他剛剛說的話:“夜風微涼,将軍也要注意保暖呀。”
少女的笑顔深深映在他的眼眸中,像極了歲月靜好的開場曲。
景元倚靠在秋千上,未言一語,隻靜靜望着她。任由她在他靜谧的世界中,肆意生出光與笑,一如初春的花,在沉默中悄然綻放。
“我聽白翾師傅說,今日的小測,你幾乎滿分通過了?”他語氣溫和,眸中含着幾分笑意。
沉彌輕輕點頭:“隻差兩分而已。如果正考也是這個難度,應該可以順利合格。”
他看着她,神色微動,片刻後低聲道:“你這份天資,倒是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是在說白珩嗎?
沉彌微微側頭,看着景元眼中一閃而過的黯色,那是一種極力掩藏,塵封在皚雪下的傷感。
若不是自己擁有上帝視角,提前了解過他們這段情誼,恐怕也察覺不到他此刻的情緒。
她忽然覺得,風似乎也靜了幾分。
沉彌清了清嗓子,試圖活躍氣氛,打趣道:“既然将軍都誇我了,若是我不拿個滿分回來,豈不是要辜負将軍那位故人的盛名了。”
景元聞言輕笑一聲,眼底的沉郁如蒲公英般仿佛被風拂散。他想着沉彌,語氣溫潤如風:“倒也不必如此上綱上線,若她聽見你這番話,恐怕隻會希望你不要繼承她的壞運氣。”
“壞運氣?”沉彌突然想聽聽更多關于白珩的故事。
“嗯,我那位故人,是一位極其優秀的飛行士,但運氣奇差。經常一語成谶,導緻周圍許多人忌憚她,漸漸離她遠去。你來羅浮有一月多餘,應該聽過雲上五骁的故事吧?除那些切切實實發生的戰役,宣夜大街說書人講的話本幾乎都是加工過的,那隻是世人眼中的我們——五個踐行巡獵的意志,以鏟除豐饒孽物為己任,護衛仙舟的英雄。”
景元低下頭,陷入回憶,露出一抹苦笑:“不過太多人隻看見了明月的光輝,光輝背後是圓、是缺,根本無人在意。若不是有那位早逝的故人,恐怕我們幾人不會那麼融洽。”
是的,沉彌明了。白珩天性活潑,即便遭遇挫折依然有積極向上的勇氣。
鏡流,心中唯劍,冷傲孤霜;丹楓,持明龍尊,不赀之軀;應星,成就非凡,高顧遐視。
沉彌聽懂了他話裡未明說的深意,那些未被言說的名字與命運,皆藏在他話語背後的沉默中。
雲上五骁的五人中除景元外,皆是身世凄慘,背負重壓和血仇的可憐人。天縱之才,桀傲不馴,在這其中,性格開朗又有相似經曆的白珩自然而然便成為了他們之中的笙磬同音。
一段樂曲中,若沒有相調的磬律,隻會是琴瑟不調,幺弦孤韻。
“若不是那場意外,恐怕她現在已經放下一切,周遊于星外了。”
說到最後,景元遺憾的聲音傳來。可是沉彌已看明了,他那份遺憾,不隻是在說别人。
沉彌拍了拍景元的肩膀,語氣輕緩:“景元你呢?如果沒有當上羅浮将軍,你會是什麼樣的人?”
景元微怔,像是被這個問題擊中了什麼。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目光微微垂落,望着遠處雲海翻湧。
片刻後,他低聲道:“或許是位登界遊方,放乎四海,逍遙物外的巡海遊俠。”
他笑了笑,帶着點自嘲,“但命運沒有給我那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