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光大亮,是晴朗的清晨,浮光湛湛,松風清透。
何年由侍女帶路,穿過九曲回環的廊橋。
橋下一池白蓮,宛如素瓷,白綠初勻,漫透黎光,青莖托着妃白的花,雪濤般在天光中搖曳,映照漫天秋碧。
她不由停下腳步,贊歎道,“将軍府的白蓮,果然養得極好!”
瀝泉等在廊橋上,帶少夫人去将軍書房。
他早就聽聞這個尚書小姐難伺候的很,得了她的誇贊,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這是北方白,是我們将軍從金城艮河帶回來的,很稀罕的品種。”
何年見這小厮年歲不大,一身軟翅幞頭小袖圓領常服,腳上一雙黑色練鞋,走馬練家子的把式,看着十分簡樸。
不過,樣貌倒是清秀利落,很合她的眼緣。
“你叫什麼名字?”她饒有興緻的問道,“隻聽過南方有白蓮,北方氣候寒冷,怎麼也有此花?”
“回少夫人,小的名叫瀝泉,是伺候将軍生活的小厮。”瀝泉回答的很恭敬。
“這北方白在别處也是不活的,隻有金城艮河裡長了百畝花,說是那邊地泉水豐沛的緣故,小的也不清楚具體緣由。隻知道将軍行軍路過那裡,見這北方白開于小雪中而不敗,就命令小的和湛泸哥哥,從金城運回了玉京,路上走了七天七夜呢,幸而是種活了。”
“金城艮河?”
何年記得在查找沈初照的資料時,她曾去過一個七十年代研究沈初照的學術大佬家裡,那個老教授同她一般癡迷沈初照,隻是在動蕩的年代被打成了毒草,許多學術成果也付之一炬。
家中現存的很多資料,還是她的學生和家人,保留和整理出來的。
隻是時代原因,幾十年間,沈初照在曆史中都是負面形象,鮮少有人将她作為研究課題。直到近些年,傳統文化複興,沈初照的審美和生活,尤其是箋紙和私刻領域的成就,慢慢顯現出來,學術研究上的正面評價才開始居多。
何年還記得,那日天氣悶熱,她在老教授的資料室裡,在散發着黴腐味的陳年筆記中,看見一小截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短小資訊,貼在塑皮紅星筆記本的後面。
那則資訊隻是提及,考古學家在蘭州一處幹涸的沼澤地裡,挖出了存在上前年的蓮花種子,這證明千年前的這裡,曾經有大片白蓮存活過。
何年當時感到困惑,不知老教授保存這則新聞,和沈初照有何關系。
隻心道,在各個研究領域都大|躍|進的年代,便是報紙上報道在蘭州發現外星人,她也隻會笑笑不說話而已。
可蘭州曆史上,就叫金城。
如今想想,或許千年以前,北方真的有品種特異的白蓮,在曆經千年氣候變遷後枯竭而死,包着堅硬果皮殼的種子,卻在地底下存活了上千年吧!
“想去金城艮河看看...”她喟然輕歎了一聲。
瀝泉心裡一軟,望着少夫人明若雪色,語氣重一點就會吹化了的臉,巴巴安慰着,“少夫人若是想看,等過兩個月,可以跟着将軍回北境,回北境路過金城呢。”
瀝泉的語氣裡帶着天真,“北境的雪,和少夫人的臉一樣白,隻是一樣不好,那風太大了,怕是要給少夫人吹跑了...”
跟在身後的疏影和桂月,都忍不住笑了。
這個小厮雖然衣着寒酸,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何年沒有跟着笑,“等過兩個月”,深深刺中了她的心。
看來,将軍隻以為過完除夕後,就要離京北上了,卻不知道大梁使節再過一個月,就該進京議和了。
到時,大将軍幾年内,拼死打下的豐功偉績,會被‘兩邦永結秦晉之好’消解。
大梁三皇子會來大甯和談,求娶大甯公主為妻,而慶帝剛登上大位不過兩年,也不想邊關将權獨大,定會同意和談......
等新帝一朝‘兔死狗烹’,大梁也緩過勁後,鐵騎一路南下,直取玉京...
何年頭皮一麻,根本不敢想象之後會發生的事。
幸而内院到二院,本就不遠,何年跟着瀝泉輕快的腳步,半刻鐘後,已到達将軍的内書房。
書房近湖,水影射到芸窗,飄着丹桂的香味,她隔着三米遠的距離,見李信業穿着武将的紅羅蓬裆袍,腰束革帶飾魚袋,足蹬墨色輕便軟皮靴,坐在長案邊看書。
小厮回禀後退去,他放下書冊,投來幽幽冷冷的一瞥。
何年莞爾一笑,敏銳意識到,已是深秋天氣,按理說室内該比室外暖和,但将軍的書房内,溫度和外面一樣冷。
她下意識看向門窗,莫非一夜未關?
若是,門窗一夜未關,将軍要麼昨夜并不宿在此地,要麼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她求證般匆匆一掃,隻見室内陳陋,長案左面就是短塌,塌上鋪着單薄的一床棉被,并不曾展開的樣子...
李信業随着她的視線遊移。
他昨夜一夜未歸,而書房門窗大開是為了散去血氣,他倒不擔心一個女娘看出端倪,隻當她好奇而已。
等了片刻,才涼聲問,“沈娘子看完了嗎?不比沈娘子閨閣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