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站在那裡,感受到宋檀的極緻恨意。
她明白那種怪異的感受,來自于哪裡了。
宋皇後和宋檀,都深深的憎恨着李信業。
若說宋檀恨李信業,尚且可以理解為奪妻之恨,那宋皇後呢,她是因為聖上忌憚李信業的緣故,所以言辭間,多有厭惡之語嗎?
可李信業剛回京城,又确乎為大甯立下汗馬功勞,也沒有擁兵自重的舉動...
天子忌憚功臣,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嗎?
“宋檀”,何年拿不準他的立場,隻想先穩住他,“你冷靜點,不要沖動行事...”
宋檀頹然的跪坐在地上,仰望着她。
孤雲碧落,她一襲大衫霞帔立在那裡,高髻濃鬓,唇奪夏櫻,合該是他的妻子,被他牽着來宮裡謝恩,羞紅了臉,喚他夫君...
可她如今,卻連半分過去的柔情,都不肯再分給他。
宋檀拼命想看清她,太陽似冷白的刀子,割得他眼睛痛,将他皮肉剜出血來,他眼裡盡是執拗的猩熱。
“秋娘,你從前不是這樣喚我...”
他迎着刺眼的光,手中攥着的裙裾,一圈圈在掌心收緊。
何年被迫向前一步,裙裾被他揉皺了,他不肯收手的架勢,誓要将她圈進懷裡。
“宣雲”,何年感到下裙繃緊,“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放手!”
“你是端方正直的君子,此舉有礙你的名聲...”她試圖說服他。
“我恨我是君子!”
他聲音幹啞,每一個字都似從血肉中摳出來的,緊咬着牙,痛苦卻從眼睛裡漫溢出來。
“我恨自己是君子,學了一身無用的規矩。恨自己是君子,發乎情止乎禮,不曾與秋娘有過逾矩之舉...”
宋檀大口喘息着,“如今,隻能眼睜睜看着蠻荒野人,仗着軍功,仗着是戰神,不顧婚約與禮法,一道聖旨就搶去了秋娘...”
他其實更恨,過去太聽父親和哥哥們的話,不曾入朝為官,封侯拜相,唯一珍愛被搶去時,沒有人會過問他的感受...
他們甚至會告訴他,一個女人而已,男兒當以大局為重。
可他們憑什麼替他決定,什麼才是大局?
他恨所有人,更恨從前的自己。
“秋娘,我恨自己是君子,恨過去那張清冷儒雅的皮囊,那副矜持貴公子的模樣,分明喜歡秋娘喜歡的要瘋掉,還要假裝自己可以等,可以端方自持...”
他親手扯下臉面,讓她看見他血淋淋的痛。
而何年隻是驚慌的四下掃了掃,幸而沒有人看見。
“宣雲,你先起來...”
前世的她,可以與他抱頭痛哭,可現在不行,現在她隻覺得煎熬,恨不得剪掉他握住的裙裾。
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秋娘...”
他想說,他現在甚至有點恨她,為何可以置身事外,為何能這般冷靜的看着他痛苦?
可他沒有立場質問。
滾熱的淚,模糊了他的眼,一切光線,往事,記憶,現實,她的眼神,都在刺傷他的眼睛,他的眼痛得厲害。
宋檀終于松了手,趴在地上痛哭起來。
何年趁他以手掩面,失聲痛哭時,抽出裙擺,跑向了隆福門。
她看見李皇後的掌事宮人們,向着這邊找過來,他應該是無事的。
她不能在李信業還未信任自己的時候,再生出事端和罅隙來。
現在,他自然是極其難受的,可随着時日增長,痛苦也會慢慢消弭。
畢竟,更大的災難和覆滅,很快就會到來。
何年不敢停下來,跑出了内宮門後,才慢下腳步。
她看見她的馬車,停在青磚宮道上,而将軍的追影并不在那裡。
“追影呢?”
将軍呢?
瀝泉見少夫人額頭都跑出了汗,顯然急着見将軍,喜滋滋的說,“将軍騎着追影,去大理寺了,叫小的送少夫人回府。”
“京城這幾日不太平,将軍不放心少夫人,讓小的守在少夫人身邊。”
瀝泉掀起青綠色的簾子,扶何年上馬車時,何年想起方才宋檀,似乎穿着同樣顔色的襕衫,這是沈初照最喜歡的顔色。
湖綠色的青,帶一點淡泊的藍,和碧洗的天空一樣,傳統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有一種靜靜的冷感,似乎對命運的殘忍,一無所知。
素手,焚香,彈琴,潑茶,賭書...
好似日子,水一樣柔軟流淌,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