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是閨中女兒,大約不懂朝中之事。”李老夫人沒有避諱的概念,覺得媳婦進門了,就該知道家中的情況,所以倒豆子般說與她聽。
“你公爹在世的時候,正是周家顯赫的時候,周老将軍是憲帝的嶽丈,昭隆太子的親祖父,周小将軍自不必說,虎父無犬子,也是萬千矚目于一身。而周家父子皆性情豪爽剛烈,打仗作風也勇猛果斷,你公爹卻是謹慎保守的性子,凡事講究不急不躁,穩打穩紮,猶擅防守...”
李老夫人長歎了一聲,“他們兩個人呀,因為政見不合,彼此不對付,總是因為公事吵起來,你公爹在朝中勢力不如周家父子,自然處處被壓制。”
何年心道,大約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先帝在位時,李老将軍在朝中并不顯眼。
就連史書也是提及他兒子的豐功偉績時,才略略提到他一筆,也隻說李信業統一了父親和周将軍的作戰風格,進可攻退可守,是全能型将才。
李信業發明了進攻的魚鱗陣,攻敵如魚破浪,很适合閃電奔襲、大迂回和大穿插。同時,他蹲守北境時,修建防城工事,深壁固壘,寸土不讓,北梁人屢次進犯都吃癟而歸,拿他無法。
何年不自覺去看李信業,見他垂眸吃飯,似乎對母親說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現在,将軍府看着炙手可熱,全靠這渾小子打了幾個翻身仗,可朝廷沒有大規模用兵,自然不會大規模撥款。兵馬糧草沒有着落不說,軍饷開支的撥出,也越來越苛刻緊俏,仲石雖然也帶着北境百姓開墾,可北方苦寒荒蠻之地,不過略略餓不死而已...”
“我平日裡省吃儉用,隻想着将軍府少花一點,前方将士就能多吃一口熱乎飯!這些孩子,哪一個不是爹生娘養,吃了今天不知明天有沒有的可憐人?我這把老骨頭了,有沒有面子和裡子,又有什麼要緊...”
李信業撂下了筷子,“母親,你說這些做什麼?”
李老夫人沒有管他的發問,隻是和藹的望着何年,“我隻是想告訴秋娘,大婚的聘禮和回門禮,仲石都是用了心的,不敢怠慢秋娘一點。若是今日回門,老尚書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将軍府都可以補上,隻是一件,不要讓親家誤以為我們是舍不得...”
李老夫人很了解他這個兒子,素來行事有章法,若不是真的動心,又怎會無端去招惹人家女娘?自是喜歡人家,卻笨嘴拙舌,不會讨女娘歡心。
“仲石能娶到秋娘,是他的福分,我也歡喜疼愛秋娘,别說你日日用南珠,就是日日用北珠,我也讓仲石去給你撈...”
她端詳着這張臉,憐惜道,“這樣瑩玉肌香,百端嬌美的女娘,就算日日燒高香供着也不足為過,可惜,李家還是委屈了你啊...”
“母親,将軍倒是真送了我一盒北珠,難不成是母親叫他去撈的?”何年打趣道。
李信業頓了一下,李老夫人投來贊賞的表情,還算不傻,知道投其所好。
隻是,一刹間,李老夫人似想到什麼,兒子還沒回京見過秋娘,卻提前備好一盒北方才能打撈到的北珠,難不成他早就愛慕人家女娘?可他小時候都在北境長大,不曾見過秋娘啊?
何年以為婆母還在介懷,就笑着解釋道,“母親,我現在不用這些珠子了,是因前幾日,在一個話本子裡,讀到了采珠人的生活,實在是艱辛可憐。”
“我後來想了想,南珠北珠,左右不過是個裝飾,有沒有都無妨,用不用都無礙,這才停用了采珠研粉,與将軍府無關,母親不必放在心上!”
何年從前在書中,讀到過大甯‘崇文抑武’的國策,那時還沒有實感,方才聽老夫人說完,才能感受到京城權貴和邊疆軍士的待遇差别。
這個朝代,台谏官風頭正勁,禦史台權柄通天,相權淩駕于王權之上,這也是正值盛年的慶帝,後來會任用親信内侍,大力豢養皇城司的緣故。
畢竟,曆史上沒有一個朝代皇帝,發布的每一道诏令,都需要執政大臣通過,經過給事中與中書舍人審核,并由宰相蓋章副署通過後,才能頒行于天下的。
宰相可以推翻皇帝的決定,台谏官可以聯名推翻當朝宰相,禦史台也盯着台谏官不放。
從權力下放的角度來看,文人士大夫的權力得到了極大膨脹。而從生活方式上來看,大甯商貿發達,享樂文化盛行。
文人士大夫,高門權貴們,每每會飲于廣廈,外設重幕,内列寶炬,歌舞俳優相繼,通宵達旦,狂飲忘疲...
後人盛贊這個朝代,‘金柳搖來美酒香’,卻也批評這個朝代,崇文抑武的國策,導緻文武關系失調,軍事上的積弱,為對外屈辱埋下伏筆。
等到外敵入侵,北梁南下,需要打仗時,國庫是空的,糧草是貪墨的,士大夫是妥協的,皇帝是一味求和的...
繁華和昌盛,也是不堪一擊的。
多麼令人唏噓啊!
何年為老夫人夾了一塊蟹肉包兒,安撫道,“聽聞北境苦寒,母親當年必然吃了許多苦,若非邊疆軍士多年戍守,我哪裡能在京城安樂這麼多年?如今不過是停用個珠子,母親就這般自責不安,倒像是欠了我什麼似的?”
她話還未說完,李老夫人的眼角,驟雨似的披着淚。
“瞧我”,她拿帕子擦拭眼淚,喃喃道,“若你公爹還活着多好啊,看見仲兒娶了這般體諒他的妻子,一定開心壞了...”
何年握着她的手,沒有說話。
老夫人哭着哭着卻笑了,“其實,在北境的日子不苦的,那時,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這個時節,該是在軍中與将士們烤羊肉吃的...”
何年安慰她,“那我們明日便烤一隻全羊...”
老夫人笑着笑着卻又哭了,“我隻怕,将來你和仲石,隻能分隔兩地了...”
老夫人在塑雪之戰前,帶着兒子回京,卻不曾想,這竟是與丈夫的最後一面。
從此,一家人天人永隔。
而她現在,就算記挂着兒子,也隻能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困坐在寂寞的院子裡,看着天邊的月亮。
十年前,他們一家人在北境,躺在廣袤無際的草原上看月亮,終是不能了。
再想到兒子功高震主,将來,将來,必然無法與妻兒生活在一起了...
不由悲從中來。
人就是這麼奇怪,一個人能熬過漫長孤寂,若是有人說了體己話,那便再也撐不住了...
何年不知說什麼,她并未和将軍圓房的事情,老夫人還不知道...
他們這種情況,應該是合約夫妻吧。
她探尋的去望李信業,李信業卻隻低頭吃着飯,他吃得很慢,很專注,似對周遭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