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陪老夫人吃完早膳後,才一道乘坐馬車回尚書府。
回門是沈家的大事,父親母親帶着哥哥嫂嫂,已等在了外面。
何年本以為隻是尋常流程而已,畢竟今日之後,她随時都可回家看看...
可剛被将軍扶下馬車,看見那些熟悉的面孔時,她的眼圈就紅了。
“父親,母親”,她擦拭着眼淚,胸中湧出一股酸澀的情緒,似過了千年,當日禍累家人的愧疚和自責,依然随時能将她吞沒。
李信業也跟着她喚“父親,母親”,随着她行長輩禮後,又跟着她喚“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行了平輩禮。
看見這一幕的沈父,心裡的那顆石頭,總算是落地了。
她這個女兒太倔強了,和宋家郎君又是少小長大的情誼,他很怕她牛性子上來了,轉不過彎,成婚後也不美滿。
如今看着,夫妻二人相敬如賓,他便覺得自己賭對了。
他和大郎二郎,請李信業去廳堂小叙。
抹着眼淚的沈夫人,帶着女兒往後院去說體己話。
“我瞧着你氣色好了一些,也比出閣前精神了些...”
沈夫人試探着問,“方才你下馬車的時候,我看将軍知道扶你。你哭的時候,他的視線也落在你身上,在意你的感受。我見他也知禮懂數,最重要的是,知道體貼你...”
“母親”,何年打斷了她的話,“怎麼沒有看見三娘?”
她和将軍之間,不适合談這些,否則日後相處起來該别扭了。
沈夫人的眼神躲了躲,“三娘,三娘,她病了...”
“病了?”
何年看母親的表情,心裡就有數了。
她和母親因為祖母的緣故,生了嫌隙,更因為三娘的緣故,永遠親近不起來。
祖母去世後,母親也想和她修複關系,每次來看她時,便不會再帶着三娘。
隻是,那時她已經大了,母女之間雖不再争吵,卻總是淡淡的。
果然,提到三娘,沈夫人也局促了起來,轉移話題道,“李媽媽是怎麼回事?你把她打發回來了,我吓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結果,那老貨說你不想看到她額頭的皺紋,這就奇了,你從前不是最離不開她嗎?”
“母親知道緣故的,我從前不懂,如今做了主母就懂了...”
沈夫人怔愣了一下,眼淚刷一下,就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何年不知為何,安慰婆母時,尚且信手拈來,對着沈夫人,反倒有些無措起來。
她隻随着母親走進閨房裡,視線在舊物上掃着,心裡說不出來的沉重。
五連間的閨房,入門是橫設的桐柏長條書案,案邊一排開敞的頂箱櫃,密布着一摞牆的古籍。書案上筆墨紙硯齊全。後面靠着花陰的窗子下,擺着一張斷着細碎裂紋的前朝古琴,是宋檀費盡力氣為她尋來的。邊上的美人塌上,還有一盤零落的棋局...
身為沈初照的實感,在回到生活十八年的閨房後,一下子鮮活起來。
出閣前撕心裂肺的哭泣,夜不能眠的記憶,也曆曆在目。
“秋娘,從前的事情,是母親對不住你”,沈夫人猶豫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心裡話,“你那時還小,母親不該因為和婆母置氣,就責難自己的親生女兒...”
過往的委屈曆久彌新,沈夫人也知道女兒大了,有些話再不說開,恐怕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這些話本該女兒出閣前說清楚的,可沈初照出閣前正悲痛着鬧情緒,連好言好語都聽不進去,怎會有心情聽她說剖心掏肺的話。
這趟女兒回來,她見她情緒大好,對着她也親切許多,才鼓起勇氣一股腦說出來。
“你小的時候,你祖母故意和我作對,凡是我前腳不叫你做的事情,她後腳就偏要帶着你去做。我管教了你,教你規矩,她就要扮老好人,哄着你寵着你,我氣不過...可你不與我親近,反倒親你祖母,我隻能将對婆母的不滿,盡數發洩在你身上...”
何年腦子裡閃過沈初照保留的許多模糊記憶,有一些她過去想不通,有一些她想通了,卻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隔閡已經存在了。
沈初照在最需要母愛的時候,沈夫人放棄了她,成年後,她對母親就滋生了莫名的恨。
她其實并沒有那麼離不開李媽媽,隻是,她清楚每一次親近李媽媽,母親就會想到祖母,想到那些糟心的事情,被她膈應到吃不下飯。
而三娘何嘗不是母親,用來膈應她的呢?
她看見母親寵愛三娘,時刻将三娘帶在身邊,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樣子,其實氣到躲在被窩裡痛哭...
母女都知道對方的軟肋,都不肯先低頭。
直到祖母去世後,母親開始示弱了,可裂痕,卻是再也補不上了。
沈初照在南下的随筆錄裡,寫到母親等她從禦史台的大牢放出來後,就于家中自缢了。
她認為母親此舉,是再次遺棄了她。
她對這個女兒的愛,隻夠等女兒一程,确保女兒活着後,她的義務就盡完了。
而母親能求死,沈初照那時卻不能死,因為救她出來,已經死了太多人,她背負着這麼多條人命,隻能艱難的活下去。
何年拿出帕子,為沈夫人擦拭眼淚。
沈夫人握住了她的手,那隻手握上去時,小心翼翼,含着試探,何年沒有抽出來。
沈夫人心裡安定了些,卻聽面前的女兒,過于冷靜的回道,“母親不必自責,母親那時放棄了我,何嘗不是因為我先放棄了母親?”
沈夫人的手,顫抖着,捂住哭泣的雙眼,眼淚從指縫裡擠出來。
“可你那時還是孩子,而我,而我...”
何年想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了沈夫人的手,這代表着某種和解。
她雖然不知道父親母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也能大緻猜到,母親當日嫁給父親時,也曾恩愛美滿過...
可惜,祖母與母親性情不投,母親又是剛強的性子,祖母便為父親納了一房妾室。
這個薛家小娘,本就和父親是兒時玩伴,家中父兄犯事充了軍,祖母将她買了回來,求父親給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