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家宴設在偏廳内。
時值辜月末,海棠花開得正盛,紫檀桌案上,看菜以海棠花裝點,青釉葵瓣花觚裡,秾麗的秋海棠襯得行八果罍格外飽滿。另有縷金香藥、雕花蜜煎兼珑纏果子等擺成一趟。
因要款待将軍,下酒十五盞、席間八個插食,都是要按流程來的,還特意設置了看席,單擺出一桌菜食,和主桌一模一樣,膏粱錦繡,堆疊成塔,卻并不食用,觀賞展示的。
何年坐定後,看見獨獨自己面前擺着一盤酥合丸,知道是母親安排的。
這是她六歲時吵着要吃的甜食,母親說糯米積食,不許她多吃,她後來在祖母那裡吃了許多,第二日果然生了病,母親卻沒來看她。
香酥甜蜜,寓意團圓的酥合丸,讓她和母親從此生分了。沈初照也自此再未吃過。
而人的口味是會變的,她如今喜食蟹釀橙。
母親卻叮囑她,“蟹性寒,你不要多吃。”
說完才意識到什麼,母女倆隔着桌案尴尬一笑。
次兄沈初明開口道,“聽春生說,你的侍女桂月來找過我,說蕭裕陵得罪了你,讓我幫你查查蕭裕陵送去巡檢司的狸郎,究竟是怎麼死的?我這兩日忙着呢,顧不上問你,你一個閨閣兒女,都在操心些什麼事?”
“還有,蕭裕陵昨晚被毆打了,這個事情都鬧到聖上面前了,不是你幹的吧?”
他剛問完,沈母下意識去看将軍的反應。
何年也轉頭看着李信業,一臉無辜道,“我倒是想揍他一頓,可惜沒這個通天本事,不會是将軍憐惜我,替我出氣吧?”
李信業一口菜卡在嗓子裡,迎着衆人注視的目光,一臉平靜的搖了搖頭,“我昨晚和娘子在一處。”
長兄沈初軒也道,“将軍素來沉穩,不像你,就是個惹事精!”
何年聽了李信業那聲‘娘子’,嗆得直咳嗽,卻贊同道,“長兄說的是,将軍确實夠沉穩。”
沈初明撫了撫心口,“不是你幹的就行,我今早吊着一顆心,剛才就想問你呢,一直沒找到機會。總之,這個節骨眼上,你千萬消停點,若是查出來了,就不是單純毆打王爺這麼簡單了...”
何年點了點頭,“兄長放心吧,京城這幾日不太平,我有分寸的。”
沈父笑着道,“小女自小頑劣,行事無章,将軍見笑了。”
沈母也道,“秋娘沒給将軍添麻煩吧?”
李信業在長輩面前很恭順,擡頭回答,“嶽父嶽母多慮了,秋娘溫婉懂事,孝敬婆母,不曾給某添麻煩!”
何年挑眼望着他,眼裡溢出幽幽笑意。
沈父沈母看着二人如此,心裡寬慰很多。
二嫂王氏見丈夫宴席上,當衆讓妹妹難堪,剜了沈初明一眼,溫聲說,“小姑雖然有時驕縱了些,卻是有大義的。七年前,大甯因先前塑雪一戰元氣大傷,大梁又頻頻擾境,小姑那時才多大,不過堪堪十一歲,聽聞北境将士糧草不足,那年冬天凍死許多人,竟然号召京城貴女們義捐,那些募捐來的物資,還是我娘家商隊剛好北上,給運送到北境的呢...”
大嫂也是王氏女,和二嫂既是妯娌,又是表姐妹,附和道,“我還記得小姑那時還寫了一首詩,什麼‘玉京城中香薰暖,邊塞何時報平安...’。
她以帕掩着笑,“喏,将軍如今是回來給你報平安的,這也是小姑與将軍的緣分...”
李信業一口熱酒灌肚,卻如同喝下苦膽,心底起伏着澀味。
那時他十三歲,護送糧草上前線,突遇北梁騎兵襲擊,天寒地凍,一片廣袤的雪境裡,他寸步不退,拼死護住了全部糧草。
失血過多昏死前,腦子裡是那個明豔的女娘,站在那裡沖她笑。
他知道這是她送來的東西,所以不能被北梁人搶走。
可這緣分,終究是兩人的孽緣。
“嫂嫂們就會打趣我。”
何年記不清這些事了,塑雪之戰後,大甯有兩年确實彌漫着低迷不振的氣息,後來先帝與大梁簽訂了‘代北’合約,每年向大梁納銀五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以代北古落河為界線,北境二十一州從此淪為大梁人之手。
但北境本就是苦寒之地,而這些納銀對于富庶的大甯來說,又是九牛一毛。漸漸的,朝廷不願去提屈辱往事,大甯也歌舞升平多年,玉京城更是夜夜笙歌。
所以,李信業收回北境二十一州時,玉京城内的公卿貴族,其實是沒有什麼實感的。
畢竟當初塑雪之戰,是傾盡舉國之力出征,而李信業的幾年作為,更像是大甯和大梁在邊境的小打小鬧,朝廷甚至沒有格外供應糧草兵馬,李信業居然不動聲色中,将大梁收拾的服服帖帖。
何年沒有去看李信業,她如今和他是合作關系,不适合開這種夫妻玩笑。
“二哥哥”,她恢複了小時候的叫法,“聽春生說,金紫光祿大夫全家,都死在家祠裡,哥哥如今查這個案子,可有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