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龐大而安靜,立在晚秋的天上,照着地面上對峙的兩人。
“将軍”,何年嗓子嘶啞,向後退了退。
黏稠腥熱的血液,在她眼前糊出一團暗影,她看不清李信業的臉,卻時刻盯着李信業的手,神情防備。
可方寸之間的馬背上,退避與躲藏,也不過是将兩人隔開幾拳距離。
她扶着馬脖子處的鬃毛,黑色的汗血寶馬,煩躁的嘶鳴一聲,險些将她摔了下來。
李信業剛要伸手扶她,面前的女娘卻迅速坐穩,揪住鬃毛的手,反倒用盡了力氣,帶着教訓的意味。
性格暴烈的火焚屠,哪裡吃過這種苦,在她加重的撕扯中,隻能歪着脖子減輕疼痛,這是一種屈服于她的姿勢。
李信業收回手,隔着馬蹄踏起的塵土和灰煙中,目光深沉的看着她。
“将軍貴為北境軍的統帥,當聽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當日,京城禦街上,是将軍以刀挑起簾幔,當街調戲我,後來才會有宋家生出歹念,獻計聖上賜婚的事情,将軍既然當初存了娶我為妻的心思,自然也存了利用我的打算...”
“既然決意要利用我,那就該知道我就是名動京城的才女,而非一問三不知的榆木疙瘩。将軍娶了聰慧的妻子,正如遇見料事如神的謀臣,不想着如何收為己用,卻隻一味向外推,甚至想要‘雪藏’...我竟不知堂堂北境狼王,原是一個膽小怕事,畏首畏尾,又無膽略謀識之人?”
面前女娘嗓子啞了,卻擲地有聲,天蒼野茫中有淩厲之感。
李信業眸光微動,卻沉默着,隻靜靜聽她說話。
何年接着道,“如今,我不過是勘破将軍與宋家的恩怨,與天子的嫌隙,将軍就這般怕我走漏風聲,不惜布下這等拙劣的手段命我假死,可将軍焉知我就會背叛你?又如何笃定,我必然為宋家和慶帝所用?”
“我雖隻是一介女娘,也知道與夫君同生共死的道理,将軍卻不肯信我!枉費我素來敬仰愛慕将軍,将軍若連馭妻之術都不懂,如何統帥部下,通令三軍?”
風吹得她有些耳鳴,她覺得自己像清醒的穿過夢境,她所有自以為有效的行為,都沒有喚醒李信業這個幽靈騎士。
他用極不信任的目光打量她。
“馭妻之術?敬仰我,愛慕我?”
李信業像聽了什麼稀奇事,手中缰繩收緊,火焚屠仰頭嘶鳴,何年拽着鬃毛也止不住下滑。
她當然知道自己怎會馴服一匹烈馬,不過借了李信業的威勢罷了。
快要滑到他懷裡時,她一手揪緊馬毛,一手拔出頭上的珍珠排钗,直直抵着李信業的心口。
李信業望着胸前抵着的女子钗飾,又看了一眼驚慌的女娘,明知不過随手能捏碎的小玩意,還是向後挪了挪。
手中缰繩松了,他帶着譏嘲問道,“你不喜歡宋家郎君了?”
何年捏緊排钗,狠狠道,“關宋家郎君什麼事?”
“若非他,你怎會甘願受宋皇後驅使?”他眼睛裡晃着藍白的天,碎落的青花瓷般,莫名讓人覺得哀婉。
何年梗着脖子道,“我何曾受過宋皇後驅使?”
她如小舟般在風雨中飄搖,強撐着氣勢,眼神卻閃躲着,聲音也底氣不足。
怕李信業不相信,她又咬牙道,“從我和将軍成婚以來,何曾做過傷害将軍的事情?又何曾危害過将軍的利益?”
“凡将軍所思所念,我皆當作要務,事事為将軍分憂。将軍怎這般玉石不分,蘭艾同焚?”
崖畔大風刮過,她解開珍珠排钗後,濃密的烏發散落風中,如同暖冬裡的蝴蝶,融在日頭與風裡,又朦胧又清晰。
李信業拿不準她是不是騙自己,心裡卻有個聲音在道,若是牽扯的隻有他一人生死前途,叫她這樣騙着也心甘情願,但他不能拿北境軍,拿幾十萬人的性命,寄于他一念動容間。
“承影”,他松了缰繩,“帶沈娘子離開...”
一線雲隙裡的陽光,明亮的刺穿大地,刺得二人都眼睛酸澀。
承影剛要上前,何年滾出兩行淚來,厲聲道,“李信業,我是沈家的女兒,是北境王的妻子,是宋皇後的棋子,這每一個身份都能讓我有一番作為,可你要剝離掉這些身份,讓我無名無姓在這世上活着,這和殺了我有什麼區别?”
她的臉龐閃着金光,晃得血液濃稠,人心消融。
李信業也難免聲音啞然,“沈娘子多慮了,不會長久如此。待事情了結後,沈娘子還是沈尚書的女兒...”
他話未說完,聽女娘歇斯底裡質問道,“你想瞞天過海,那你就會殺了疏影和桂月滅口,而她們都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至死也要保護的人...”
“李信業,你若殺了她們,此生便是我的仇人,無論你有怎樣的豐功偉績,怎樣受世人敬仰,我此生都與你勢不兩立,拼勁力氣也會殺了你,也會替我的侍女報仇...”
“同理,你若是派人圈禁我,就是在傷害我,就是與我為敵,我此生也絕不會放過你...”
“你不要小看我...”
她嗓音如被截停的雲朵,撓在人的心尖上,輕一點是茫茫的晴空,重一點是漫長的雨季。
李信業喉嚨又痛又癢,卻沉聲道,“某從未小看過沈娘子...”
正因為不敢小看她,正因為知道她的分量,才會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隻能藏起來。
“你就是小看我,你笃定我會為了宋檀的緣故,聽命于宋皇後,你笃定我會背叛你...”
她聲音哽咽着,知道這一世不會,可上一世,這又是事實。